“哎哟年轻人别这么急，听我把话说完。他是你，你也是他。眼下你们合为一体，他正值虚弱关头，自然无法分离你，待他日后元神恢复，也可重新将你分化而出。”

藤俞真望着凝眉思索的年轻人，又补充道：“你若不愿相救，老夫也不勉强。不过此后你必定止步不前，恐于飞升无望。好好考虑一番吧。”

话音刚落，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天悟与祁仙君没有开口。

旁边早已冲进来的莫七观望良久，看着榻上几乎死翘翘的楚云陵，又看向旁边一模一样的‘楚云陵’，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这要是修为再进一步还了得？赶紧止步不前吧，赶紧拒绝。

周围人都没有做声。这时，藤俞真突然大叫起来：“老夫的头发！”他抱着一头卷曲的‘烫发’跳脚，完全没有一丝高阶修士的风范，一个人吵得殿内像养了只小鸡仔似的。

经过雷劫洗礼的夜空重新展露，透着少许微弱暗淡的光芒。天很快就会亮了。小珍珠没有思考太久，他也没时间想得太久。

不知是不是被藤俞真吵烦了，他眉心微皱，说道：“请前辈出手吧。”

藤俞真瞅着地上两根掉落的头发，抬起眼重复确认：“你想可清楚了，老夫不勉强任何人，更不背你这因果。”

小珍珠点头：“他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何况，你不是说我还会回来的吗？”

这些话其实都是说给在场的人听的。小珍珠的想法此刻很简单，如果我止步不前，还怎么保护他？

藤俞真了然颔首：“你跟我来。”又看向天悟道：“我带这个小子去闭关半日。”语罢，一挥袖抓起楚云陵，仿佛狂风过境，直接把人卷去了闭关室。

久久没有收到回音的弟子刚跑到偏殿来，口中叫一句‘掌门，弟子有事禀告！！’就被擦肩而过的疾风席卷，猛转几圈，险些没站稳。

这弟子的出现顿时提醒了天悟，他指着对面墙上的三个窟窿，道：“来得正好，找两个师弟过来，一块儿把墙补了。”又说，“你的传音我已经知晓，那是你们师叔祖。记得他姓藤。”

最后一句搞得那弟子心下寻思却摸不着头脑，只忙答应一声，叫人补墙去了。

守在床榻边的莫七直叹气。可惜一个大好机会。这时候，旁边的两个魔悄悄传音问：“首领，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什么？”

“您不是联系了圣子吗？以天亮为讯号……”

话未说完，莫七噌的一下站起来：“掌门仙尊，劳烦再——”

‘再打开一下阵法’这几个字还没出口，外边轰然一声巨震。

莫七脸色一变，拔腿狂奔而出。在他前边的，是察觉到护宗大阵被攻击的天悟。一人三魔刚奔出殿门，只见头顶上空又是轰隆撼动。

“岂有此理，是谁在找死！”天悟仙尊一声怒喝，险些震裂旁边弟子的耳膜。

眼前的攻击并不会真正破坏阵法的运转，却起到威慑和消耗作用。

天悟仙尊强大的灵识放出去，只见宗门阵法外，乌泱泱一群魔头少说有上千人，最低修为都在化神初期，这些家伙竟装都不装一下了，直接驱使法宝自爆强攻。

“以天亮为讯号，若情况好转，我就按兵不动。”圣子的声音完全无所畏惧：“若是他们敢强行扣着兄长……”

“就把太清宗打个稀巴烂——”

莫七回忆完毕，望着隐约开始泛白青的天穹，猛地打个激灵，赶紧朝旁边拱手道：“仙尊，误会误会，您赶紧让我传音说句话。”

天悟吸口气，又呼了口气，心中默念和平为重，大局为重，将大阵关闭了一层。

莫七跟火烧屁股一样，掏出灵符就报信：“圣子，又活了，尊主又活了！”

躺在床榻上的杨善手指抽动了一下，无意识地轻微攥紧。

他感觉自己应当是醒了，但身子非常沉重，神志也十分昏沉，哪怕耳畔传来叮叮咣咣的嘈杂的声音，他还是感到自己被一团黑色噩梦绑住——那是一种格外难受，却又模糊到完全无法捕捉的东西。

他的眉心深深蹙起，脸色仍旧非常苍白，直到像是无法忍受这种吵闹般，才终于费力地撑开眼皮。

两张陌生的魔族面孔映在眼底，杨善脑海空白了一霎，骤然想起了那两声令他身份暴露的铿锵有力的‘尊主’，猛地咳嗽了几声。

就在这关头，两魔纷纷兴奋叫着，一魔飞奔般跑了出去：“首领，醒了醒了！”一魔用掩饰不住的欢欣鼓舞的神情低声道：“恭喜尊主，贺喜尊主，楚云陵那厮现在重伤，正是咱们痛下杀手的好时机啊！”

“……重伤？”杨善愣了片刻，像是消化了这句话。他单手撑起上身，往周遭一看，陌生而空旷的地方没有一丝眼熟，但从奢而不张的布置看，有些像银阙殿的风格。他略略抬眼一望，正和半空修补墙壁的两名弟子对上视线。

——原来昏沉中听到的叮咣的声音，是来自他们。

“这是怎么回事？”

刚想问一句，尚未出口，一个人影瞬间出现在了眼前。

“按理，你当叫吾一声舅舅，不过情分本就没有……”祁仙君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杨善，微微皱眉：“吾现在感到很头痛。”

一旁赶到的莫七原地呆滞，目光在二人之间循环摇摆，简直怀疑耳朵出问题了。

什么关系？！这是碰瓷吗？

看着眼前人，立即回想起即将赔偿的巨大数目，同样感到很头痛的杨善压根无心理会这舅舅一词了，他斟酌片刻，道：“请仙君拟个名录，我差人把所欠灵药送来。”

祁仙君道：“虽是没有情分，但看在祁凌的份上，我……”他说着顿了顿。

杨善以为他会说出，类似于看在谁谁的份上，那么所欠灵药给打个折扣一类。却听祁琰说：“吾得告诉你一件事，那个魔，准确说是你名义上的爹，是吾杀的。不过，那时候还不知道有你。”

杨善以为他会说出，如果知道，那么也许会手下留情。却又听祁琰说：“如果早知道，就不会有今日的你了。”

杨善冷笑一声：“仙君还想说什么？一并说了，免得日后又提。”

祁琰道：“吾有点后悔。”

杨善看着他没说话。

祁琰说：“吾如果再深思熟虑一些就好了，一定不会把事情做绝。”

杨善以为他会说，杀人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途经。却听祁琰道：“吾真不该让祁凌知道。”

要不是眼前打不过他，杨善已经掀被而起了。他语气冰冷道：“仙君错了，如果我是你，第一个不该的，就是让自己妹妹认识一个魔。第二个不该的，是让她眼瞎看上这个魔；最不该，是以为杀了那个魔就可以抹平一切。”

祁仙君没有否认：“你说得没错。但现在都晚了。”

杨善缓缓吐了口气，看向莫七。莫七从他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不耐烦，上次看到还是魔宫议事吵翻天的时候。莫七心领神会道：“尊主，属下有要事禀告。”

走进来的天悟仙尊和祁仙君擦身而过，到了床榻前，刚张开嘴的莫七又闭上了。他的确有事禀告啊。

天悟仙尊问道：“你是白善？”

杨善点了点头。天悟感到头疼地捂着额头：“那你为何进来太清宗？”

隔着窗棂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杨善想到都被踹热乎的灵药，用十分真诚的语气道：“实不相瞒，我虽是一介魔身，却仰慕太清宗正统久矣，我深受功法缺陷之苦，心中一直寻求正道功法。”

天悟本该打死都不能信，但想到此前突然就快暴毙的事，一时哑口无言。

半晌，他道：“这回是云陵救了你，下次可不一定碰得上。转修功法非小事，你倒是可以认真考虑一番。”

杨善点头。又听他道：“既然已经拜入太清宗，你又一心追求正统功法，不妨补上一杯茶，以全你与云陵的师徒情分。”

杨善陡然睁大了眼，直接耍赖道：“白善非辟邢，此事做不得数。”

“那救命之恩呢？”

“救命之恩……”杨善略一停顿，道：“自当图报。”

“如此，敬杯茶不过分吧？”

“……”杨善只能装听不懂：“救命恩人是该报答。不过我二人身份有别，立场有别，还是划清界限的好。”

“本尊记得《灵渊之盟》可不是这么写的。”天悟仙尊似笑非笑道：“盟约第一条是，人与魔本无不同，何来身份之别？第二条是，众生求存之道本同，人与魔何来立场不同？”

杨善被两问一噎。

他当然可以出言反驳，《灵渊之盟》的本质其实不过是停战和约，并非要追求什么实质性的观念认同。至于上面的内容，从魔族的普遍认知来说都是冠冕堂皇，站在人族的立场亦然。大家都知道这是说来好听的，但若是说穿了，那便不好听了。

他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继续扯下去：“本座当然认同《灵渊之盟》，不过，救命之恩多的是报答方式，没必要——等等，到底是怎么救的？”

天悟望着莫七，莫七望着杨善，杨善望着天悟，空气安静得快窒息了。

这话拐得也太生硬了吧，莫七扛起救场的大旗，说道：“尊主刚醒来，还没来得及告诉您。楚云陵那……”狗贼二字差点秃噜出来，莫七硬生生拐了语调，“那恩人真是……”自己送上来找死差点又秃噜出来，一音三折后，莫七终于把话说全了。

“那恩人真是……真是太感人了，感人肺腑，竟然以身替您引动雷劫，将您从生死关头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