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镇外出的必经之路旁,有一座小小的神龛。
神龛由木制成,檐角支柱经年累月已不复当年的颜色,青苔小草经过一场雨水后生长得更加茂盛。哪怕小镇的人会前来清理,时间也无可避免地留下了痕迹。
神龛变得古朴陈旧,立在一块青石上,好像不舍昼夜地散发着威仪,庇佑着这个小镇。
神龛前偶尔会有摆放着鲜花、水果,点燃的线香,镇上的几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时不时就来参拜,但镇上的年轻一辈往往忽视和遗忘。
不见得亵渎,但肯定不信仰。所谓迷信与否倒是其次,主要是日本传说中八百万神明,这只是个不知名的神罢了。
森林之主,老人们是这么称呼祂的。
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只有这么一个名字,和对于祂无止境的赞扬。
从外地来采风的年轻人耐着性子在路边听了几分钟,没多久就失去了兴趣,象征性地对准神龛拍了张照片,便告别老人进入了小镇。
只留下参拜的老人重复念叨着祂的名号,在年轻人走远后恭敬地匍匐在神龛的脚下,眼里闪过悚然的狂热。
“对主不敬之人...终将...”
——
在某片空间里,黑暗的森林宽阔无际。树木冲天生长通身漆黑无光,树干坚硬如铁,枝桠恍然间像是人的肢体一般扭曲着。
红色的天空混沌一片,细望之下却有无数的漩涡在不断将周围的一切吸入。
沉默的森林没有一丝声音,好像所有的生物都已经死亡,又像是恐惧地躲藏在了暗处,心惊胆颤地不敢打扰某位庞然大物的沉睡。
你缓慢睁开眼睛。
无数的藤蔓如游蛇般褪去,露出你的身躯——这片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仿佛是世上所有的珠玉和月光堆积成,见一眼都会目眩神迷的绮丽造物,下一秒被华丽的十二单衣覆盖。
你没什么表情地挥挥袖子,思考着这衣服是哪来的。
唔...似乎是某个挺可爱的小女孩供奉的,按照人类的说法,她好像是...公主?
不过她也早就不在了吧。
你披散着长发,它们乖顺地落在裙摆拖尾上,偶尔调皮地昂起身来戳戳路边的藤蔓。
被它们碰到的藤蔓敢怒不敢言,僵硬在原地,在你离开后才迫不及待地往深林更深处缩去。
“嗯...又是十年,我的睡觉频率还蛮规律的。”
你心念一转,整个小镇的情况都落入你的手中。繁杂的信息中自动筛选出了你要的信息,无论是某家墙壁上挂着的日历,还是路上采风人正沉迷其中的手机。
“更新速度真快啊,上次见到的好像还没有这么轻便这么多功能。”
无论见过几次,你还是会为人类这永无止境的创造力和发展而惊叹。不像是你的同类,成天躲在星空的夹缝里,无所事事,见不到这番景象。
倒是有几位和你一样发现了人类的有趣,也学着你用分身侵入人类世界。
不过那几个行事粗暴的家伙...
你嫌弃地想道:“反正祂们也不敢来这里。”
随即你将这些都抛之脑后,无形的藤蔓顺着那人的手机钻入网络中,而本人还一无所觉地和朋友吐槽这个小镇信仰的无聊。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他的相机微微发烫,拍摄的那张神龛照片早就扭曲模糊,背后隐约浮现出了交叉蜿蜒的黑影。
这人并未给你的注意留下一点影踪,虽然选中他就是因为他身上带有你的标记的缘故。
睡了十年的你只是像被强制戒网一周的网瘾患者,自由地徜徉在网络世界,新奇地观察人类这十年又发展出了些什么东西。所有的防火墙和掩盖都如若无物,完全挡不住你延展的藤蔓。
你在网上徜徉的时候,太阳逐渐落山,时间来到夜晚。
今夜小镇一丝月色也没有,浓厚的乌云遮盖住了天空,把视线压得很低。
不知哪里来的风刮动着路边的悬铃木,落下几片尚且青翠的叶子。
一只年轻有力的手截住了一片落叶,捏住它的叶柄转动着,无聊地把它放置在自己的头顶。
“狸猫吗你。”
宫治无语地轻嗤道,明显对同胞兄弟的这种幼稚行为十分不屑。
“要是狸猫不就好了,变换下就能直接出去。我们俩现在也不至于躲在这里,等他们睡着。”
宫治一噎,也的确无法反驳。
他和宫侑正做贼一样躲在自家围墙根,借着无光的夜色缩在阴影里。蹲了快一个小时的两人腿都麻了,只能缓缓把重心移到某只脚上,缓解另一只脚的酸胀。
要问他们为什么在家也要如此鬼鬼祟祟,实在是不得不出此下策,而这件事情要追溯到十年前。
那也是一个如此黑暗的夜晚,才七岁的宫侑宫治和父母一起从镇外赶回家。
熟悉的大路、并不算远的距离,一直在手电筒光下斗嘴的两个孩子却在一阵轰隆的雷声后,如幻影一般消失在父母面前。
留下的人如何惊慌自不必说,而出现在一片黑暗森林里的两个七岁孩子才是真正的茫然无措。
他们在这片漆黑里如此显眼又格格不入。
开始两人还胆大地喊了几声,但森林回馈的只有寂静,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安静到只剩他们因恐惧逐渐粗重的呼吸。
不,还是有的。
宫治猛然间朝深处望去,在一片扭曲的树木里似乎传来了窃窃的私语,又有悉悉索索的蛇类爬行声像是贴着耳边经过。
宫治后颈发麻,面对着那处后退两步,心脏像是被攥紧了,扯了扯身后宫侑的衣服。
“侑,你听见了吗?”
然而宫侑没有回应。
宫治急忙去看背后宫侑的状态,却只见宫侑僵硬地站在那里,和四周的树木一样,仰望着天空。
“...”
宫侑嘴唇微张,眼神失焦,迷离怔愣地后仰,注视着头顶。
“你在看什么?”
宫治下意识地也跟着他的视线看去,下一刻却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不知为何他有种突然的预感,如果他往上看,那么他也会变成眼前这副样子。
“醒醒!醒醒!”宫治摇晃着宫侑的身体,急促地喊着他的名字。
然而手下的人就好像失去了魂魄一样,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宫治甚至产生了手下只是一具空壳纸人的恐怖联想。
最后,他只得咬咬牙,弯下身体牛一样蓄力,将自己撞在宫侑的肚子上,成功将人撞翻在地。
宫侑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停下,终于从那种诡异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治,你干什么啊!”他捂着肚子晃晃脑袋,气愤地问。
“嘘嘘嘘!”
宫治懒得跟这个还不清楚情况的人计较,他蹲在宫侑身边,紧张地捂住了他的嘴。
从兄弟的表情里看出了不对劲,失神前的回忆骤然间回到脑海,他也不吭声了,只是拼命地向宫治眨眼使眼色。
“你看见了什么?”宫治松开了手。
“红色的...”宫侑后怕地蜷在原地,“不...不是红色,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颜色。”
他低垂着眼睛,不敢再往上看:“我就看了一下,里面就好像有东西把我吸进去了。”
宫治听完后小脸满是凝重,他给宫侑说了刚刚他听见的声音。
两人坐在坐在原地半天,面面相觑不敢动弹。
森林又安静下来,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
终究无法呆在原地。待得越久,那些扭曲的树木就越加可怖,两人心里的恐惧就不断增生,勇气也逐渐被蚕食。
他们最终还是向前探索起来。
也许过了很久,久到他们已对时间失去了概念。
重复的光景让人迷失方向,怀疑和惶惑占据了心神,最后连自己都迷失了。
不知何时树干开裂长出了人类的眼睛,跟随着这两人滚动着眼珠,连人走远了还不舍,狰狞着从树皮里凸出来。
宫侑宫治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机械而麻木地走着,身影逐渐隐没在黑暗里。
...
“哪来的孩子。”
如清水涤荡过脑海,两个小孩蓦地回神,漂浮在外的灵魂好像一瞬间落在实处。
繁复的十二单中是比天神还要耀眼的存在,祂落下轻轻一瞥,身后就传来了惨厉的尖啸,然后连那尖啸也湮灭了。
“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他们跌跌撞撞地跟在那道长发曳地的身影后,穿过一道藤蔓缠绕的大门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已经是在家中,据说他们是早上在神龛旁被找到的。
——昨晚镇民明明已经搜寻过的地方。
“是祂把我们送回来的,为什么爸爸和妈妈不愿意让我们再去找祂啊,连参拜都不允许?”
宫侑又把那片树叶摘下来,盯着那青翠的颜色嘀咕道。
这个问题让他困惑了快十年,每次发问的时候父母的脸色都很难看。
后面他和宫治不再提,好像把这件事情遗忘再脑后。
只是暗地里想尽办法再见到祂,无论是供奉还是试图用听说来的各种方法。头发、镜子、血液,一一试用却始终没有回应。
直到那个时常参拜的老人告诉他们,当年见到的日子最有可能再次见到。
那人满是褶皱的脸上尽是狂热和痴迷,松垮的眼皮下闪烁着阴冷的嫉妒。
说完这句话,老人就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古怪又癫狂地笑着离开了。
前几年他们想方设法在同一天的深夜出门,最开始失败了几次也成功了几次,但哪怕他们在神龛边呆上一晚也无事发生,反倒是让家人愈加警惕。
他们安生了几年,恐怕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已经放弃了吧。
“谁知道呢,想不出结果就不想了。”宫治眯着眼睛盯住二楼的窗户,“我有预感,今晚会我们再次遇见的。”
时间越来越晚,二楼的灯光终于熄灭了。
宫侑宫治对视一眼,翻越围墙对于这两个矫健的十七岁少年来说轻而易举。
他们轻手轻脚离开了家.
风,刮得更剧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