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Y-0.00不存在之人
在意识昏暗的深处里,我做了一个梦。
身体朦胧地漂浮在一团半透的泥浆里,四肢被缠上生锈铁链,无比沉重,让我不停往下坠落。
我也无意挣扎,因为比起这个,腹部宛如被铁勺挖去一般,所留下来的空虚,和被无处可去的胃酸所腐蚀的刺痛感,更让人感到不适。
直到我的身前突然出现一团巨大的光球,不断地迫近着,散发出灼人的光亮。
我抗拒着,想要推开它,但这过分的光亮,却直直地朝着我的双眼灼烧过来。
朦胧的意识,被这股灼烈的刺痛强制拖出昏沉的泥潭——
我睁开眼,视网膜被过亮的光线留下了一块黑色的斑点,我下意识偏头避开,看向这个罪魁祸首的源头——这间屋子唯一的窗户,被层层叠叠的旧报纸和纸板所掩盖,只有角落发黄翘起的一个小角泄露进了一束光亮,照在了我的眼皮上——这也是我醒来的原因。
“咕——”
……明明我好不容易才睡觉着的。
我伸出手,尝试用手掌贴住腹部遏制住肠胃发出的悲鸣,结果掌心贴着干瘪的皮肉能隐约摸到后背脊柱的轮廓。
姐姐他们还没回来吗?
我努力侧起身体,在地面上匍匐前进,细小到令人惊叹的手臂不自觉地打着颤。
没办法,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这次我要再去水槽下面的地板看看,或许还有上次残留下来的水渍。
姐姐说,如果饿了可以去喝水。
之前也是这么做的,但是踩着板凳去取水的时候,被一声巨大的响动吓得从板凳上摔了下来。
铁制的门框在剧烈的撞击下发出恐怖的声音。
“喂!!出来!!!混蛋!”
“有本事躲着,还不如快点还钱!!!”
又来了,那些被姐姐称作‘高利贷’的怪物们。
那个时候我是怎么做的来着?
记得摔倒在地面上的自己拼尽全力,用手捂住嘴巴,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脚腕的样子从那次之后就变得很奇怪。
有一种看不见的,让人感到痛苦的东西,钻入我的皮肉之下,在里面擅自鼓胀起来。
我尝试着去触碰它,让它从我的身体里出去,但是都没有成功,只有一次比一次还要剧烈痛苦提醒我,它看来是在我的身体里住下来了。
挫败感和累积下来的痛楚让我鼻子都变得酸胀起来,但我忍住了,我是个好孩子,好孩子是不会哭,也不会说话的,等姐姐他们回来了,一定会好好夸奖我的吧。
啊,到了。
昏暗的室内,结构相当简单,只是爬过一段简单的阻隔,就能看到灰蓝色的铁门旁边,接着一排简陋的水槽台面。
白绿格子瓷砖铺成的地面上,还残留着大大小小黄褐色污渍,它们在许久未经过打扫的地面上沉淀,最后在瓷砖的缝隙中积累成凝固的黑线。
自从上次不小心摔落,洒落在地面上的水渍早已干涸了大半。
不过只要眯起眼睛,透过室内昏沉的光亮,还是能窥见地面与柜子的交界里,还残留着一些水渍,反射出微弱的光亮。
我趴近身子舔了几口,温软的舌头碰上冰冷的瓷砖有些发抖,但还是好好舔着喝掉了。
透明的水光混上地面残留的污渍,在嘴里散发出有些奇怪的味道。
但是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这是我最后能喝到的一口水了。
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忍耐,等到姐姐他们回来……
……
可是姐姐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我……是被丢下了吗?
是我不够懂事?
还不够听话吗?
……
都是我不好。
一定是上次姐姐他们在家里工作的时候,躲进抽屉里的我发出了声音,还向姐姐抱怨抽屉变小了的关系。
我太任性了,所以姐姐才会生气了。
姐姐抓起我的头发,五指在脸庞收紧,留下一道道抓痕。
她问我为什么会长大,为什么塞不进柜子……
姐姐她有时候就会变成这样,但是只要忍耐住,过一段时间,姐姐又会变成那个温柔的姐姐。
但是这次和平常不一样。
安静下来的姐姐第一次抱住我,小心地抚上我脸颊的伤痕说痛不痛。
“乖孩子,乖孩子,对不起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呜、呜啊啊啊啊,原谅我,啊啊啊——”
姐姐哭了。
这可不行,哭声会引来怪物的,我也不想让姐姐哭,胸口的那个地方会变得很难受。
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姐姐哭着说:
“妈妈,我是你是妈妈啊……”
……
“妈妈。”
当我意识到自己把这个陌生的字眼说出口的时候,姐姐已经露出了无比幸福的表情,更加用力地抱住我了。
简直害怕我从她身边逃走一样,但胸腔施加的力道同时让我感到有些窒息。
“啊啊啊,对啊,我要生下阿忠的孩子,然后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然后……然后……”
姐姐的眼神有些错乱地在空气中寻找着什么,就在这时,从隔壁隔间里传来了电视的声音,搞笑艺人夸张的音调和台下观众的笑声,透过电波的扭曲导致有些失真。
姐姐通过这些终于找到了什么,眼神重新变得明亮了起来,她抱起我,走得太快,沿路还踢翻了好几个酒瓶。
“阿忠,你看!你看!我和你的孩子!”
酗酒的男人不管不顾,直到女人的身影挡住了电视的画面。
深绿的酒瓶砸碎在女人脚边,飞溅的碎片割伤了她的脚腕,她发出了痛呼,而我从她松开的手臂中跌落,落在了绿色的碎片上。
我捂住被碎片割伤的脸颊,温暖的热意从指尖涌出。
一切的动作在我眼中开始变慢,灵魂飞出了身体,上升到空中,在房间的一角俯视着一切,我能看见我自己,还有男人揪起女人的长发,握紧拳头,朝着她的腹部落下。
啊,我想起来了,之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那个东西破相了!以后怎么卖出去?!”
我迟钝地过了一会才知道,那个‘东西’是指我。
姐姐佝偻着身子,躺在地上不停地向着道着歉。
姐姐终于恢复正常了。
那次之后过了几天,姐姐和那个男人离开了。
走之前,姐姐告诉我,你要当个好孩子,要等他们回来,不要发出声音,这会吸引外面的怪物把我吃掉的。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姐姐看着我,露出一个快哭出来的笑容,摸着我的头说:
“好孩子。”
我以为姐姐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每次他们要出门很长时间不回来的时候,都会给我留下些食物,但是这次没有……
一定是姐姐他们忘了吧。
我蜷缩起身体,地面透过冰冷的瓷砖正在汲取我的体温,最后残留的水渍还是无法满足我的饥饿。
还有没有……什么能吃的……
我折返回了屋子,爬回了我专属的房间里——其实是垃圾袋背后空出的一个角落。
里面藏着我搜罗过来的宝物,很多都是那个男人不要,或者是从垃圾袋里找出来的东西。
比如透明的弹珠,缺了一个脚的塑料玩具,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一本有画着图案的书。
一开始我只是想找个能垫桌脚的东西,因为男人抱怨那个矮小的茶几总是会让酒瓶掉下来,他说让我想办法解决一下。
然后我就找到了它,它和一般的那种写着横竖勾捺的东西不一样,翻开来有好多画着小人的图画,我好奇地翻了几页,即使我还是看不懂那些圈圈里的文字,但非常的有趣。
是的,这是我在这个20平米大的世界里,所能体会到的为数不多的快乐。
里面有一个头发毛绒绒的男孩,他总是会摔跤,做什么事情都不行的样子,有时候还会只穿着一条短裤在街上跑动,什么啊,这也太好笑了。
我从积压黑色的塑料袋底下扯出了这本我万般珍惜的宝贝,仅存的力道全部集中在了抓着纸页的手指上,然后靠近嘴角,前牙磨碎了纸页,唾液化开了纤维,给了我一种在进食的错觉。
只是书页的一角实在是太少了,我撕下纸张,强硬地塞进嘴里。
纸张的下一页是一个女人做出了很多很多好吃的画面。
我撕下这一页塞进嘴里,幻想着自己也在品味着图画里美味的饭菜。
那个女人是谁?应该是那个男孩的……妈妈?
我咀嚼着纸张,嘴巴里的唾液已经所剩无几,纸张在粗暴地折叠之后,所产生的折角划开着口腔脆弱的黏膜,口中油墨的苦涩里又混上了血液的咸腥。
我努力地吞咽下去,就好像自己吃下了那些美味的饭菜。
如果我也是书里的人就好了,里面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男孩,我们可以做朋友,还有一个会做很多料理的妈妈……
吞咽下去的纸条卡在食管里不上不下,压皱的纸张在咽喉中松开,挤压着气管,我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但我还是很饿,更用力地吃下更多的纸团,尝试把这些东西都吞咽下去。
我所珍视的宝物正变得越来瘦。
我啃食着它。
沉浸在自己构造出来的幻想里。
最后失去意识。
TR-0.190■7 不速之客
“呜呼——”
红蓝涂装的机器人被孩子抓在手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纲吉嘟着嘴,模拟机器人在空中飞翔时会发出的声音。
女主人在背后的柜台间准备接下来的晚餐,锅铲之间发出的碰撞,和调料加热散发出的香味,沁入感官。
只是……这对于只有两个人的空间来说,又显得有些太过寂寞了。
男孩控制着手中的机器人,撞倒了摆放在地面上的绿色小恐龙,无敌的机器人又一次打倒了怪物,拯救了世界。
然后呢?
那个下巴带着胡渣,会把自己捞进怀里捉弄的男人,早在几天前和一起来家里拜访的老爷爷一起离开了。
一个人的游戏始终无法长久,哪怕这是纲吉最喜爱的,甚至将来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超巨大的机器人也是一样。
男孩攥紧手中的机器人,跑向厨房抱紧了女主人的小腿。
“妈妈。”
“怎么了?小纲。”
感受到小腿传来的温度和重量,女主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低下头询问着男孩。
“妈妈陪我玩。”
男孩轻轻拉扯着女人藕粉色的裙边,还带着些婴儿肥的脸颊贴在小腿上来回磨蹭,挤出不断变化的弧度,小小的孩子眨着和女主人相似的眉眼,抬头仰望着女主人柔和的侧脸。
“不行哟,小纲,现在妈妈正在准备着我们的晚饭,再等一下好不好?”
女主人笑笑,伸手揉了揉孩子细软的棕发,很快把手又放回了正在加热的灶台之上。
【叮咚——】
“阿拉,门口那边好像有人,小纲帮妈妈去看一下好吗?”
男孩把自己的脸埋在女主人的小腿处,只露出一头蹭地有些凌乱的棕发。
“好啦,小纲。”
女主人有些无奈地再次揉了一下那颗小小的脑袋,柔软的棕发有些倔强地从女主人指间溢出翘起。
纲吉抿住嘴唇,终于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对小腿的束缚,他抱紧怀中的小伙伴,转身跑向了玄关。
等他快接近玄关的时候,男孩又放缓了脚步。
他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尝试透过门框上镶嵌的磨砂玻璃,看清外面的人影。
属于孩童那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颤抖,向门外询问着:
“那个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屋外的影子并没有回应,那个和他看起来差不多大小的人影,沉默又固执地站在门外。
纲吉莫名地感到有些害怕,机器人塑料制的外壳在他收紧的动作之下,嵌进了孩童细嫩的皮肉里,在手臂上留下红痕。
【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