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利，意味着想做什么事的时候，一定是做不了的。

“我明天回家一趟。”方知维道。

灵异事务局的人很少提到“家”这个字，他们常遇到的家多为恶灵作乱的任务场地。以前讲究把身心奉献给事务局，忙碌的员工们根本没时间回家，最近安排有变，也偶尔给修士放假，现在方知维口中提到的家，是难得的非任务场地的自己的“家”。

李釉青乍一听这陌生的字眼，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和方知维大眼瞪小眼半天，才道：“好，知道了。”

最近一阵事务局又开始强调组队的必要性，在方知维回家休假的时候，李釉青应该也会被动休假。

方知维瞧他无动于衷的样子，问：“难得休息，你有什么打算？”

“回宿舍。”李釉青道，“分配好这么久，终于有空去看一眼……实话说我已经忘记它在哪里了，问问……”

“不回家看看？”

“祖父那？我回去他不一定在，浪费时间回去不如直接回宿舍睡觉。万一碰上了也不好，他不会高兴我休假……总之，我不回去他更开心。你这次回去至少后天才回吧？我想好了，可以去上次顾姐推荐的那个商场逛逛，只要它还存在的话……”

方知维尴尬地应和几句。

即使李釉青本人再三强调他们祖孙之间没有矛盾，但这种相处方式怎么看怎么觉得不正常，甚至充斥着一股陌生人之间都不会有的绝情绝义。

李釉青翻开通讯设备，联系后勤问自己的宿舍在哪。他一边编辑消息，一边听方知维在身后问：“要不你上我家玩去？”

“不要。”李釉青拒绝，“你们家人难得见面，我不要去当电灯泡。”

“有什么关系，本来也有个小电灯泡，再多一个也是一样的……”

“你女儿知道你这么说她么？”

方知维嘿嘿一笑。

果真如李釉青所料，这个人就是客气一下，第二遍都不带问的。

“正好，你是不是快过生日了？”他走前同李釉青道，“今年是成年了吧？回来给你带生日礼物。”

李釉青莫名其妙，疑惑方知维为什么突然要送礼物。但他很快没再想这件事，因为后勤部的同事把他的宿舍号发给他了。许久没回过宿舍的小李当即非常开心，火速回了宿舍，又在满屋子的灰尘里刻苦打扫了一番，终于在夜晚来临时躺上了宿舍的床板。

他很久没有在这样宁静又安全的环境中休息过，一下就睡了过去，中途因为生物钟醒来一次，意识到所处位置后又放心的睡了第二场。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一条来自局长的传讯，还是一个半小时前的。

完咯。

李釉青盯了屏幕半晌，清醒后觉得大概也没什么，毕竟真有事一定会有人来宿舍找他。

于是李釉青抱着散漫的态度回了电话，慢悠悠起床洗漱，在宿舍门口怀着再见不知何时的不舍心情磨蹭了一会，才去了巫局长的办公室。

巫局长没说话，指着椅子示意李釉青坐下，随后递过来一份任务报告。

这是一份例外行动报告，通常他们在做任务的时候遇见了额外的恶灵，处理过后就会写一份这样的报告。

李釉青从头到尾的看，先是看见了方知维的名字。他心说老方这回去一趟也没消停，到家了还在和恶灵碰面。接着又看了任务地点、死亡人数和详细情况……李釉青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巫局长和他对视片刻，遗憾道：“是真的。庆幸的是他正好在，没有造成什么损失；不幸的是在场的是他……叫你来，是希望你替事务局去看望一下。”

“……”

李釉青应下，提着巫局长准备的慰问金，一人踏上了去方知维家的路。

整个小区一片祥和，肉眼所见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居民在小公园里休闲散步，气氛太平的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唯一可能的异常是方知维家所在的那栋楼电梯停运，一楼贴了告示，说是电线短路正在维修。

如报告所说，没有波及其他地方，受损的只有被害人家中。

李釉青一口气爬上顶楼，找到房间号按下门铃，在等待的时候默默复盘巫局长给他准备的慰问词。

结果门打开的时候，突然之间李釉青什么台词都忘了，也忘了把东西给出去。还是方知维低头看了一眼，把自己的慰问礼拎走，请李釉青进去坐坐。

这里好像发生了一场小型火灾。

建筑主体没有任何损伤，但有一间房似乎发生了爆炸，里面的东西破裂的歪七倒八，墙壁被熏得漆黑。在李釉青来之前，方知维应该正在打扫，此刻破损的柜子被搬到了客厅，墙皮已经铲了一半，满地都是灰尘。

与他们这个行当而言，生死是常事。安慰的话过于轻巧，此刻是最无用的。没什么话好讲，李釉青便提出要帮忙收拾现场。方知维本想拒绝，在李釉青的坚持下，也没阻拦。

李釉青其实不是来看望受害人亲属的。

灵异事务局只有看望殉职员工家属的惯例，不会因为员工的家人逝去而上门看望。李釉青出现在这里是为了那份“例外行动报告”。

修士出现在案发现场，不会只是无辜者的身份，也可能是杀人凶手。自从恶灵出现，借着恶灵的名义进行凶杀的人不是没有。

因此，即使看起来缺乏人情味，再次验证也有必要。而巫局长派他来有自己的考虑——没有尸体处理报告。这说明被害人没有任何组织残留在世上，人类严重的受害情形和轻微的环境损伤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是不正常的。

李釉青不相信方知维会杀自己的家人，他觉得这情况多半是方知维漏写了。

一个刚刚失去家人的人，能在独自处理完事故后还给出一份报告已经很好了。总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求一点错误都没有。

意外的是，他在扫地的时候，发现现场一点血迹都没有。墙面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但地面基本没有受损，不至于一点血迹都没留下。

恶灵杀人不会这么“干净”。除非，是被完整的吃掉了。

“看出什么了吗？”

听见方知维问，李釉青迷茫地抬起头：“什么？”

方知维面无表情道：“不用验证报告？”

被戳穿的李釉青倒也不尴尬，毕竟方知维是老员工，相关的规定肯定是比他熟悉的。

“现在方便么？”李釉青问。

方知维道：“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

李釉青心想也是，现在算是在进行公务，不能因为顾虑感情影响行动。于是他直接道：“别的没有问题，关于尸体的处理报告要进一步说明。”

方知维在回答之前，闷了好长一口气，咳了几声才缓过来：“尸体被整个吞噬，灵核破坏后与恶灵一同全部消失，无需处理。”

意料之中的回答。李釉青点点头：“那没有其他事了。”两人又沉默下来。方知维没让李釉青走，李釉青便帮着继续收拾。

大概自从出事后，方知维就在收拾这间房子。李釉青记忆中的老方并不是个那么爱收拾的人，但现在情况不同，大概只有收拾干净，才能暂时把痛苦的记忆翻到脑后去。

等终于把一切被毁坏的东西处理干净，窗外早就漆黑一片。

方知维点了点沙发示意李釉青，兀自拖出餐椅坐下：“现在这个点没有公车了。你要么再等几个小时等早班，要么打车看有没有人接你。”

他说完便盯着那间出事房间的门口发呆，呆了好一会才开始找手机，网购乳胶漆和新家具。

李釉青看着满是灰的沙发，此刻倒也不在意许多，随便找了个位置准备坐着。打进了方知维家开始他就没停过，想必方知维没休息的时间比他更长。修士倒不至于累，但心中的疲惫是另一回事。

可他一坐下，就被透骨的凉意冻了个激灵。

方知维看着李釉青突然从沙发上弹起，啊了一声，半晌道：“之前恶灵坐那了。”

“我说呢……”李釉青拍了拍沙发上的灰，意图把上面恶灵的气息拍走，等再坐上去的时候，真的没那么冷了。

空气安静下来。认识这么久，他们两个同时在场又这么安静的情况，只有为了躲避恶灵而隐藏气息的时候。李釉青刚来的时候其实还挺安静。方知维当时也安静，但面对一位安静的孩子，他觉得不该那么安静。

“我家小孩话都比你多。”

方知维当时是这么说的：“好歹还是上过学的，该不会词汇量不如两岁儿童吧？”

“你有孩子啊。”李釉青自见面后第一次长时间盯着人看，非常认真地问道：“你小孩以后要当修士吗？你平时回家吗？”

“回啊，干嘛不回？”方知维一脸疑惑，“当不当修士以后再说呗，小孩考虑那么多干嘛？欸我给你看，她可可爱了……”

那是一张全家福。

李釉青环视一圈，在电视柜上看见了装在相框里的全家福。

照片还是当初那张。李釉青进入灵异事务局后不久就忙碌了起来，方知维从那时候开始也没什么时间回家了。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也没去照第二张全家福。

方知维见他在看照片，不由苦笑：“本来定好今天去拍一张的。早知道昨晚就该去，不应该先休息。”

“至少你回来了。”李釉青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干巴巴道。

“这倒也是。”方知维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来，“对了，礼物。”他翻找之前收拾下来的杂物，在里面拎出个小盒子：“她给你织的。虽然你用不上……”

李釉青打开一看，是一条毛线织的围巾。

“谢谢。我说怎么一直犯懒不想走，原来是在等我的礼物。”李釉青拿着围巾看了一番，打了个圈围在脖子上，起身道：“差不多早班车要发车了，我就先回去，你好好休息。”

方知维把他送到门口：“处理完档案我就回……我也和她说了你不习惯带围巾，不用勉强，不想带就放着吧。”

李釉青表示他还是很想带的，不过：“出任务一下就弄脏了。我放在宿舍里。”

他与方知维道别，闷着头往楼下走。电梯仍未通电，他只能走楼梯间。寂静的楼道中只能听见脚步声，以及自己心如擂鼓。

方才没有暴露吧？

没有表现异常吧？

李釉青攒紧脖子上的围巾，那上面的丝丝寒意，就像冰冷的人手在掐他的脖子。没下几层楼，这缕寒意就飞速散去了。李釉青怎么也想不明白，方知维妻子生前织的围巾上，会有这么重的死灵气息。

那个盒子之前放在事故现场房间的柜子里，一直是闭合的状态……难道是恶灵打开来看了一眼，又关上盒子放回去了？

绝不可能。外表没有任何残留，只有盒子内部，只可能是在装入的时候携带了大量的恶灵气息——并且作为气息持有者的这只恶灵已经消失，因为围巾上的气息一旦接触人气就开始快速消散。

总不能织这条围巾的，是只恶灵，还恰好是方知维遇到的那只吧？

李釉青忽然想起，这气息和他在方知维家坐过的沙发上的一模一样。方知维说是恶灵坐过，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知道恶灵坐过的？他家里坐过那张沙发的，除了他只有两个人。

话说回来，虽然知道方知维有妻子和女儿，也看到过那张全家福，可是除此之外再没有和这两人相关的任何消息了……因为只是同事，也没人随意打探别人家里的消息，毕竟不是谁都想把自己家人的消息往外说。可是如果方知维没有和他们分享家庭信息的意愿，又为什么给大家看那张照片呢？

……难不成，照片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妻女已经被杀死，而他们所看到的只是活着的假象？

李釉青立即就否定了自己，一是他实在觉得方知维不是这样的人，二是他听见过方知维妻子和孩子的声音。

有时任务途中方知维和家里通电话，李釉青是能听见的，毕竟以他们的工作环境和身体素质，听不见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是不太可能。老方的妻子也知道，还在电话中和李釉青打过招呼呢。如果真是方知维杀了她，她必定不可能那么温柔的和他们说话，一定会带有生前的怨恨。那些交流也和他们的实时经历相关，也能排除提前录音的可能。

确信方知维不可能杀人，李釉青暗自松了口气。然而疑点还是存在的，他回想着在方知维家的所见所闻，愈发觉得不对劲。

就比如那个出事的房间，实在太干净了。虽然没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