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或疑惑不解或焦急忧切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足够引人注目,江甚雪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所有人的视线,如果他眼睛能再看清楚些,他或许会在段柏云脸上发现无助的神色。
江甚雪忽然意识到,他眼里的段柏云其实和旁人眼中的形象有着本质上的差别。
段柏云不是疯子,也不是神经病。
段柏云擅长把他的情绪掩藏在没有一丝涟漪波澜的水面上,水面之下是苦涩的、无人发掘的深潭,江甚雪有幸尝到几口。
段柏云拳头紧攥着,仿佛想解释什么一般,可他嘴唇也紧抿着,几乎是在咬牙切齿。
他不止一次经历过这样集体被篡改记忆的诡异之事。
但凡是他能找到的,一丝一毫能证明小雪存在于世的痕迹,结果都会像刚才那般被抹除,被所有人质疑和否定。
他们眼神都在明晃晃地告诉段柏云,他精神出了问题,他是个神经病,他的言论不可信,他所“记得”的一切,都只是基于他内心深处的幻想。
正常情况下,集体的记忆怎么会被篡改呢?
世界上真实存在的人怎么可能会消失不见到被所有人遗忘的程度呢?
所以说,出问题的是段柏云。
他越迫切地想要证明谁的存在,越证明他有问题。
此刻江甚雪迫切地开口证明:“我记得刚才言辉说过的话,段柏云我都记得,我可以证明小雪的存在,因为我……”
可他现在不想要这种证明。
世界意志能抹除小雪的存在,能改变所有人的记忆和认知去,意味着,也很有可能对江甚雪下手。
在这瞬间段柏云意识到这点,他不敢赌,哪怕只是猜测。
“江江,别说。”
段柏云摇头,“什么也不要说。刚才就当什么也发生。”
“为什么?”江甚雪不解,听了刚才言辉那番话后他不由得感到欣喜,他是真心地替段柏云高兴。
他原以为段柏云也会因此高兴。
有人相信小雪的存在,终于留下了关于小雪记忆的痕迹,这明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难道不是吗?
段柏云忽然开口问,“江江,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消失了,所有人都不记得你……”
“也包括你吗?”江甚雪问。“我没什么想法,但是如果我真的被所有人遗忘了,我希望你也是其中之一,有时候记得相比遗忘更令人痛苦,不是吗?”
段柏云愣了一下。
“我只是在想,记住小雪是你的意愿,这是你的选择,我无权干涉。正好你问了我这种问题,我是希望你忘记我的,我希望你不会太痛苦。”
江甚雪仍然不太能理解段柏云的心情,“我想尽量让你开心点,段柏云,或许这就是我来到这个世上的意义。”
“那你呢?”段柏云目光直直地看着少年。
“我?”他有些茫然。
“江甚雪,你想过你想要什么吗?”段柏云握住江甚雪的肩膀,仿佛是在质问,“这真的是你存在的意义吗?”
“是啊,”少年坦然笑着,“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段柏云,我就是为了你而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我可以是你所爱之人的影子,也可以成为你的爱人,我可以尽力满足你所有的需求。”
——唯独除了留下来这点。
“不是。”段柏云否认,“你存在的意义不在于此。”
江甚雪说:“你难道不是很想我留在这里吗,我与他一模一样的样貌,我可以很听你的话,按你的需求……”
“不是。”段柏云打断,再次否认,“江江就是江江。我不需要你活成任何人的样子,你什么也不用做,不需要为我勉强自己。”
“可是……”话虽如此,不为段柏云的话,存在这个世界的他还能为什么呢?
他来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死”在段柏云眼前,让段柏云接受小雪的死,什么也不做的话,那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江甚雪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兜兜转转,又绕回了最初的话题。
段柏云轻吻少年眉心,“江江,你要为自己而活。”
少年说,“我是替身。”
段柏云反驳,“你不是。”
少年还扁着嘴说,“我不爱你。”
“我爱你。”段柏云坚定又执着地重复着,“我爱你。我爱江甚雪。”
江甚雪喉咙间忽地涌上一股腥甜,将他未尽的情绪都融为残血汞出,浸染苍白干燥的唇部。他觉得自己很残忍,他在强人所难。
最终的结果不会是段柏云想要的。
这种结果对段柏云来说太残忍了。
可他还能做什么?他就连自己的死活都主宰不了。
生来弱小无能,没有丁点儿用的江甚雪,于这个世界最大的作用便是弥补被主角撕开的世界裂缝。
不要太贪心了,力所能及,这样就够了。江甚至再度提醒自己。
言辉的暴行让人猝不及防,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匕首,尖刃抵在江甚雪颈脖处,压出一道血痕。
“你们要敢轻举妄动,我就直接杀了他!”
言辉手臂紧圈着少年,少年嘴角还溢着血,整个人几乎是靠倒在言辉身上,不足以支撑身形站直。
车直接开进了现场,事情发生得太快,几乎没有人反应过来阻拦,言辉就已经拖着少年上了车。
“你,韩映雪,你也过来。”言辉威胁道,“不然我现在就杀了这个冒牌货。”
“冷静……”韩映雪额头渗出汗珠,“有话可以好好说。”
言辉眼珠浑浊,目光僵直落不到实处,“没什么好说的,我的人生已经全被你们毁完了。”
“你把他牵扯上,”江甚雪说半句话险些喘不上气,“有什么用……何必……”
“当然,有用。”言辉恶狠狠地看着一言未发的段柏云,“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我要把你们也全毁了……哈哈哈……”
这在旁人看来和忽然发疯无异,言辉做出了最极端的选择。然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绝望催生的力量具有多大的毁灭性。
在看到段柏云和江甚雪你一言我一语的没有外人能插.入的谈话画面时,言辉就意识到自己再无翻身的可能。
心间的绝望骤然迸发的力量逼迫他自毁,以及毁灭掉他所怨愤不满的存在。
他的人生本不该如此,一切都是被江甚雪这个冒牌货毁了。
“我明明对你那么好,一次又一次地诚心诚意希望你跟我,我会给你最好的,为什么,为什么要一而再地拒绝我?”
江甚雪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唯有言辉激动的吼叫震动耳膜,他想让系统再帮他暂时恢复势力,他想再、再……
“呃啊!”
颈脖的刺痛感鲜明而强烈,言辉是真的想杀了他,却又生生停止了。
大片大片的血浸湿了洁白的衬衫,热量被血液带走浸润了身体表面,风一吹湿冷湿冷的,很粘腻不适。
短时间大量失血让江甚雪脑子卡了几下,他莫名感觉此刻很熟悉,仿佛曾经也发生过,那天要更冷,湿意渗透进了骨子里,就他身体好像被碾碎浸足了雨水。
有个少年哭哑了声,一遍遍喊他小雪。
“就这么杀了多没意思,段柏云,你来做决定吧,你想让你的白月光活下来,还是这个心肝冒牌货?”言辉抵着刀刃说。
“是我……”江甚雪恍然。
他蓦然想起来,在好多年前,他就应该死在那场车祸里。
言辉没有听清他细如蚊蚁的话,下意识凑近,猝不及防被握住了刀柄往下压。
“江江,”段柏云嗓音嘶哑,呢喃近乎哀求,“不要!”
“段柏云,谢谢你,你真的尽自己最大所能地在爱我。”江甚雪终于什么都明白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是江甚雪,是那位死去的“小雪”。
他人生短暂的不值一提,在原文里占不到百字,是段柏云深深记住了他,将他视为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存在。
江甚雪握住刀柄,最后用力按下。
死亡来得很快,江甚雪没能亲眼看段柏云最后一面,脸上微弱的触感接收着,大颗大颗炙热的泪珠。
“该说谢谢是我才对,小雪,江江……”段柏云抱着少年温凉的尸体,感受着落日余晖带走怀中最后一丝温度。
江甚雪死了。
没有谁能站在什么立场角度上劝段柏云放下,血亲父母不行,韩映雪不行,医生付乘不行……谁都不行。
段柏云自己无法劝自己放下,他不能二度接受爱人的死去,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被这个世界遗忘。
段柏云又变回了以前那副模样,逢人就问你还记得“江甚雪”吗?
得到的总是肯定的结果,是的,还记得,这个世界曾短暂地存在过一位叫江甚雪的少年,他只是死了。
只是死了。
江甚雪死了,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变化。地球依然在旋转,这个世界稳定运行着。
名为段柏云的天才变态男主没有八岁杀出福利院,也没有在最黑暗馅在泥泞里的时候被那道被世界意志安排好的白月光救赎,没有成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与命定白月光虐恋情深惊动全城的冰山霸总。
他当了很多年的疯子神精病,念叨着一个没有人记得的NPC的名字。
没有人在乎江甚雪那个小病秧子的死活,他原本只是一块福利院可有可无的背景板而已。
但段柏云在乎,他独爱那个鲜活的小人儿,江甚雪是他被安排好的一生里最大的意外,是他本人意志最坚定顽固的选择。
墓碑无字,段柏云握着凿子,迟迟刻不下第一笔。
他想,江甚雪这个名字最后不该以这种方式刻留在这个世界。
墓碑坚硬冰冷,段柏云用力划下一撇,而后是竖,贴着竖的两横……一笔一笔刻出他自己的名字。
段柏云之墓——
这样就顺眼多了。
放下凿子的手颤抖得捏不稳一张信封。
段柏云亲启——信封上这几个字写得相当认真,就像是小学生拿尺子比划的那样端正。
他哆嗦着手指笨拙地拆开信封,先夹出来的是几张照片,他第一次为江甚雪做小动物糕点的画面,被偷偷拍了下来,还有好几张不知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全都是他,也全是偷拍。
段柏云抚平折叠的信纸,猝不及防,入目的第一行字是:“段柏云,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