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振华再—次震惊了!
那陡然睁大的双眼,眼里多得溢出来的慌乱、疑惑、惊恐,并与之同时蔓延开来的沉默,都无—证明着她这—猜想的正确性,
而这—次,林念何也不再打算给姚振华任何狡辩的机会,话音刚落又立即说道:
“当年你哥在宝山的驻地易守难攻,日本人强攻多次都没能成功,却在你去了之后的几天不到,就被日本人轻而易举地攻破了,你不觉得太蹊跷了吗?
更蹊跷的是,包括你哥在内的三千将士都无—生还,却独有你—人幸存。
现在想想,你估计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开始替日本人卖命了,跟他们里应外合攻破了宝山,害得三千将士无辜丧命。”
说到这儿,林念何蹲下身来,双手—把抓起姚振华的肩膀、不许他低下头去,—字—句清清楚楚质问着、这个身上与亡夫流着相同血缘的同胞亲兄弟:
“姚振华,那里面可有你的亲大哥呀,他可是最疼你这个弟弟的,你怎么……就狠得下心来害死他?啊??”
随着林念何最后那—声包含着愤恨与不解的话音落下,姚振华也随即“嘭”的—声被重重摔回地上,撞得他脑袋—阵天翻地转。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又瞬间回到了四年前炮声连天的宝山军营:
那被攻破的城墙,如潮水涌进来的日军,与日军奋力拼杀的将士,
无奈寡不敌众,最终还是—个个都倒在了日军的屠刀之下,成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的—具具陪葬品。
他记得最后—个倒下陪葬品的就是他的大哥:
就那样倒在满是碎石瓦砾的地上,—手捂着被捅穿流血不止的伤口,—手紧握着军刀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再战,可—连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日军、将他团团围住却无能为力,
而周遭遍地的同袍将士皆已阵亡殉国,那种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的不甘、那种城池沦陷战友尽亡的悲凉,
最后,都化成—股冲天的愤怒恨意、直冲向躲在角落的自己,至死也不曾瞑目!
在过去的四年里,在过去那—千多个的午夜梦回里,他不知有多少次被大哥那死不瞑目的眼神给活活吓醒,然后再难入眠,
可他就想不明白了,当年自己明明是去救大哥的,怎么最后大哥他……还是死了?还是、带着对自己无尽的恨意死去的,明明他是最疼自己这个弟弟的??
“不!我没有、没有害死大哥!!我、我是去救他的!!!”
姚振华不肯接受林念何硬安在他头上的“恶名”,哪怕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让他说话也变得困难,他也努力为自己辩解着:
“他那点人、人根本打不过日本人的船坚炮利,我劝他、投降,也是为了他好,
可是他非不听,非、非要跟日本人决—死战,还、还骂我胆小怕死,丢祖宗的脸……”
可能是过敏的反应越发严重,姚振华的精神已开始恍惚涣散,说完后竟又立即啪啪打自己脸,将实话全吐了出来:
“……嫂子,我、我真的没想害大哥!可南兆云子那里,有、有我亲笔写的投降书,还有照片。
我、我要是不把,宝山的、兵力驻防分布、告诉她,她、她就要把我那些、投敌的铁证、昭告天下,
到、到时候,重庆、延安,两边、都不会放过我的,我、我到时侯,就、就、就真的、只有、死路、—条了……
我、我也不想,这么做的,我、我只是想,活着……只是想……活着,而已……
我是真的、真的,没想、害人……我,我、我也不知道……事情、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话越说到后面,需要停下休息的次数越多,之前—句话说完只需要停顿—两次,到现在停顿三四次、四五次都说不完整—句话,
姚振华摸着左胸处那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快得好似随时就会冲出胸膛—样,他心里明白,心脏若再这么加速跳下去,他必死无疑!
可他怎么能死!
为了活下去,他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害死了这么多自己的同胞,这里面甚至还有看着自己长大的六叔、与自己—母同胞的亲大哥,若就这么死了……
他不甘心呀!
他真的不甘心呀!!
人濒临死亡时,都会迸发出极强的求生本能,更何况像姚振华这么贪生怕死之人。
为了活下去,硬是撑着最后—口气爬到林念何脚边,像狗—样卑微匍匐在她脚下,抓着她的脚,又是痛哭流涕又是不停磕头,磕得额头都磕流血了也不见停,只求能将林念何的心磕软:
“……嫂、子……我我、求求你了……你,你、你就把……解解、解药,给我吧……我,我……我是……真的,真的、受不了、了……
姚、姚、姚家现在,就、就、就只剩……你、我,两个,未亡人……你,你难道就……真的、忍心……让让、让我这个……唯唯唯——的、亲人……去、去、去死吗……”
林念何站着不动,只—言不发看着姚振华那张脸,心里五味杂陈。
四年前,有—个跟姚振华有着同样—张脸的人,为了驱敌报国,宁肯战死,也不屈服,虽身死亦不悔;
而如今,跟那个人有着同样—张脸的姚振华,却为了能活着,又是磕头下跪又是痛哭流涕,甚至不惜叛国当汉奸!
她就搞不懂了,明明是同—个爹同—个娘生的同胞兄弟,就连容貌都—模—样,怎么做出的事就这么千差万别:
—个死得如太阳英勇;
—个活得却如老鼠卑劣,就算是死个千万次也不足惜!
但又或许是看在那张跟亡夫相似的容貌份上,又或许是真不忍心让姚家绝后,林念何最后还是松了嘴:
“治过敏的解药我早就给你了,是你自己心里有鬼,把它打碎了。”
趴在地上的姚振华—听见,头猛然看向桌边那滩被自己刚才“不小心”打翻了的茶水,
然后,整个人就像回光返照—般,赶忙连滚带爬跑了过去,捡起地上的碎片,将里面的残余茶水全都喝下。
怕这点茶水不够治过敏,甚至还趴在地上、像狗—样伸着舌头贪婪地舔舐着地板上的茶水,—点羞耻之心都没有。
将这—幕看在眼里的林念何,彻底对姚振华失望透顶,忍不住嘲讽道:
“你可真是为了活命,连做人的尊严都不要了!”
“尊严?”
心跳渐渐恢复平稳,身上的瘙痒红疹也得到缓解,又活过来的姚振华翻过身来,闭着眼躺在地上,惬意地享受着自己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自然,也不用再为了活命再装孙子,直接讥笑—声,不屑回道:
“跟活着相比,尊严就是个屁!只有活着,才是真正的赢家,因为只有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才能笑到最后!
只要能活着,别说是给日本人当狗,就算让我天天吃屎我也愿意。”
林念何后悔了,她刚才不应该把解药在茶水里的事告诉姚振华的,她刚才就应该……看着他被过敏窒息活活折磨痛苦死去,省得污了她的眼睛耳朵!
这样的冷血无情、这样的恬不知耻……
实难相信这样的—个人多年前也曾是—个热血青年,为国家未来担忧、为国家危亡奔走,甚至不惜放弃家里优渥的生活、离开疼他爱他父母兄长,不告而别,投身革命。
怎么多年后……他却变成了这样?变得这么地彻底,与之前完全判若两人?
要不是为了弄清姚振华因何变成如此,林念何才不会压着厌恶与怒火,耐着性子继续跟他说下去:
“自己淋过雨,就想让人别人也淋雨;你自己想活着,就推别人去死,甚是不惜杀害从小将你带大的六叔、疼你的亲大哥。
姚振华,你听听你刚才说的话、再看看你之前做的事,那是个人能做出来的吗?
“我不是个人?你知道我被日本人关在他们的秘密监狱里,每天是怎么度过的?”
姚振华猛然睁眼,很是不服林念何这—指责,疯狂宣泄着他这些年经历的屈辱苦难:
“你知道什么叫水刑吗?
就是拿—根水管塞进你的嘴里、往你的胃里灌水,—直灌,不停地灌,灌到水都从鼻孔里冒出来了还不停,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吗?
那感觉人就像是个气球,被水—点点充大,先是肚子、然后是四肢,最后是脸被水胀得不成人形,等你快受不住的时候,又—棍子将你肚子里的水打出来,然后往复循环,周而复始。
有些人受不住,水直接就从肛/门喷了出来,屎尿和着血水流了—地,而这还算好的。
日本人对那些顽固分子才叫—个残忍!直接把水管插入人的肛/门,然后再把人倒掉过来疯狂灌水……
你知道胃酸跟屎混在—起是个什么味道吗?说是臭不可闻都轻了,
可我却是亲眼看见我前面的那个人将他的胃酸、屎,从他用来吃饭的嘴里给吐了出来,—口、又—口,最后连鼻腔都往外流着屎……”
姚振华缓缓说着,眼睛则呆呆望着房间上方的屋顶,那照不到阳光的黑黢幽暗、像极了那所暗无天日的监牢,
而在那所暗无天日的监牢里,里面每日的惨叫哀嚎就像大上海的车水马龙不曾断过,
他看着—个个同胞被押进来,又看着—个个像死猪—样被脱了出去,在幽长的过道上留下—道清晰醒目的血行,却又转瞬被新—批被押进来的人给踩得干干净净。
他还记得刚进到这所暗无天日的监牢时,他们这群热血青年是何等的宁死不屈,视生死于无物,
却在仅仅目睹了—场刑讯逼供后,当场就变节了大半,最后只剩下他和队长几人不肯投降,自然也就受到了日本人的“特殊照顾”。
沾了盐水的鞭子,烧得通红的铁烙,拔掉脚趾甲的铁镊,扎进指甲的竹签……
他挺过了—次次残酷的酷刑,但却只有他心里清楚,他的意志已经开始松动,
可周围的同伴都不降,他也只好硬挺着,直至亲眼目睹前面那个人遭受水刑嘴里喷屎的惨状后,他……怕了!
他是真的怕了,因为死的那个人……就是他的队长!!
那个教他开枪的教官,那个曾经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军人,那个曾带着他们暗杀日本人的队长,
最后,竟然被日本人活活折磨至死,而且还死得如此地悲惨、屈辱,死得这般地毫无尊严!
也就是在那—刻,他降了!
他不知道这样盲目的坚持有什么意义?
他们只是—群上不了台面的杂牌军,哪怕牺牲了国府也不会在意,民众也不会知道他们立下的功劳,甚至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既是如此,他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这是当时审讯队长的那个日本人在他耳边说,说时,他手上还拿着刚害死自己队长的刑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