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天地充斥着阴寒的气息,倘若没有炽息,他如何抵御这彻骨之寒?
烈如秋凝聚飘摇不定的神识探入脉丹,试图化解凝滞的寒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终是一无所获。
失去炽息与月华,等于几乎失去全部的修为。
当认清这样一个事实,烈如秋急忙散了神识,目光飘向沐天落锁骨间的血玉吊坠,感受血玉流淌的灵气,默默地安慰自己:这只是一场虚惊!等到征服天石之后,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征服天石……烈如秋看了看四周,金光依旧刺目,艳阳仍如正午。
他心念微动:来到此处,过去多长时间了?
烈如秋散去神识探向遥远的天际,依照星辰之位与月形圆缺,如果推算无误,此刻是初二正未,距离昨日抵达净菩潭已有十四个时辰。
人间应有日出日落,此处昼夜不分,艳阳当空纹丝未动。人间应有冷暖交替,此处四季不更,阴寒袭身无以复加。
所幸藏霜内还有数不清的火炭,虽然火焰的温暖被寒意飞快驱散,但也聊胜于无。
皆因左右不能多思,困倦渐渐袭来,烈如秋索性紧紧挨着炭火躺下来,姑且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他又支起身子,从藏霜取出一根银制缎带,暗道一声抱歉,将沐天落的手脚绑缚得结结实实,这才安心入睡。
许是太过明亮,烈如秋睡得极不踏实,在各种奇幻的梦境中流浪,心神起伏难安。终是被魇梦惊醒,迷蒙之间金光一片,酸胀的双眼实在是难以张开。他先是散去神识探了探天际,正当临近丑时,尚是深夜。身侧的炭火已经熄灭,四周没有一丝暖意。
烈如秋无可奈何地坐起来,揉了揉双眼,半睁半闭地摸出火折与火炭,正要燃火,余光中发觉某些异样。他勉强定睛打量周侧,却是一惊:他竟然坐在草甸正中!
他记得非常清楚,为了躲避艳阳,他将沐天落带入树林,特地寻了一处平整的石地,四周有几株高大的松柏,稍稍可以遮挡明晃晃的阳光。
睡前,明明是在树林之间;醒来,却回到了草甸中央!
这是什么诡异的事情?难道是……梦游?
烈如秋侧头看过去,沐天落手脚被缚,身下铺着绒毯,仍是睡前的那般模样。
烈如秋先稳了稳心绪,理智地想道:首先,这银制缎带并非凡品,莫说是全无修为的人,只要境界不及自己,就断然不可能挣脱。其次,自己从无梦游的先例,绝不可能在睡梦中行走,更不会把沐天落也照着原样移到草甸来,甚至连绒毯都没有落下。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天石小世界的天理规则。
一日交替,回到初始。
但是,真的是初始吗?
烈如秋摇了摇头:沐天落还被缎带绑着呢!
那么只是方位回到初始吗?
烈如秋觉得有些头痛:但凡遇到这种超出常理的怪事,他一向是极力回避的,哪有心力去思前想后?既然是天理规则,还是等那个妖孽清醒后,再听听他是如何评说的吧。
烈如秋在藏霜内找到一件墨色锦衫,扯下黑缎腰带蒙住双眼,挡住刺目的阳光,努力放下一切杂念,辗转不多时便沉睡入眠。
及至凌晨,烈如秋再度惊醒。明明烈日当空,实则不到卯时。他不由感叹一句:没想到会在艳阳下被冻醒,真真是饥寒交迫啊!
烈如秋重新燃起炭火,吃过早餐,百无聊赖地看着仍在昏迷的沐天落,暗自思量着这家伙醒来之后的一切可能。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只要这家伙不是一言不合就把自己撞晕便好。他一晕便是一日,还要不要征服天石了?
临近午时,沐天落的狐耳抖了抖,头微微侧向一边,似乎想要翻身,手脚却不得自由。他挣了挣,忽而睁开双眼,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烈如秋立即挨到他的身畔,柔声言道:“天落,你可总算醒了……”
沐天落循着声音转过头,瞪着一双黑眸,满面的不可思议。
烈如秋急忙解释:“我只是担心你又要发疯自残,所以才……”
话未言尽,黑眸再度染成血色,沐天落厉声喝道:“烈如秋!我待你不薄,你竟敢如此对我!”
“你冷静冷静,先听我说……”
沐天落根本听不进去,继续吼道:“你若是怕我发疯,嫌我无用,大可杀了我!何必要这般折辱于我?世间哪有人胆敢如此对我的!”
沐天落拼命挣扎,试图崩开束缚。然而,银制缎带反而越勒越紧,深深嵌入皮肉里。
烈如秋竭力按住他的肩膀,“天落!沐天落!你能不能先冷静下来!”
“烈如秋!你放开我!赶快放开我!”沐天落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徒劳地挣扎着,“混蛋!你真是一个大混蛋!你怎么能这样待我……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天落!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杀你呢?”烈如秋按不住拼命挣扎的人少年,只能软声劝道:“你可是天君圣主呀!我怎么能做那弑君叛道的事情?”
“杀了我!我不做天君了!杀了我,你就可以解脱了!杀了我……”
沐天落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几句,烈如秋料他是被妖毒折磨得受不住了,只怕这话也是胡言乱语,指不定是冲着谁说的。
想要解脱的人可不是烈如秋啊!
莫不是他想要自绝,偏偏不得自由?
其实,烈如秋亦不好受。他最不忍看到这样的沐天落,本是天之骄子怎会落到这般光景?眼见这个少年痛不欲生,他何尝不是心如刀绞?烈如秋侧头望向远处,竭力回避那些嘶哑的喊叫,极为艰难地平复纷乱的心绪,努力让自己回归理智。
沐天落的嗓子更哑了,就像一面破鼓勉强敲出的闷响,断断续续地吐着句子:“你杀了我!只需一把炙焰,烧得干干净净,你就解脱了……”
炙焰?
一个名字突然冒出来:折翼。
烈如秋不禁撇了撇嘴:不准别人提起这个人,他自己却惦记着呢!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念念不忘的人竟然是折翼……
烈如秋瞅着沐天落继续发疯,过了半晌终于生出一计。他取出炽枫玉琴,抚上琴身轻拔丝弦,正是一曲清悠的《青竹吟》。
本想借着《青竹吟》的曲意安抚狂乱的心绪,事实却大大出乎意料。听到几声悠悠的琴音,沐天落仅是消停了片刻,反而变本加厉地泣道:“别弹了!求你,别弹了!你不如杀了我干净!”几颗黑泪滚出眼眶,他竟然痛哭起来。
烈如秋赶紧扔开炽枫,随手在衣衫上扯了一截锦缎堵在他的眼角,好言劝道:“你别哭呀!我不弹就是了。”
曲意散去,堵在沐天落心头的悲意却未止住。他紧紧闭上双眼,哑声泣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娘亲,我就是天煞孤星……明明知道我是一个恶魔,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这胡言乱语听着就更加离谱了,烈如秋心不落忍,托起沐天落的身子搁在膝头,神识凝聚在血玉吊坠上,一边替他拭去不断溢出的黑泪,一边凑近他的耳边,极力平静地说道:“天落,我知道你心里苦,想哭那就哭吧,只当是发泄这一番,或许会好受点。不过,你好歹要听我一言。此刻我们身处天石小世界,这里会将人的情绪放大。七情六欲,万般念想,但有所感,如果不加以控制便会无限疯长。只有抛开这些念头,才能不受它的折磨。你如果一直像这样毫无理智地发疯,那我们何时才能离开这个世界?再说了,你是知道我最害怕什么的……如果我俩都魔怔了,岂不是永无重见天日的时候了?兴许你是长生不死的神仙,可我不是呀!别到那时再有人来到这里看见一死一疯,还道我烈如秋是因为觊觎天石圣物不成,反而自寻死路。”
深陷无尽悲痛的沐天落似乎有所触动,终于停下挣扎,紧抿双唇,睁开噙满泪光的双眼瞪着虚空之处。
烈如秋继续言道:“你要我领着你走过千山万水来到这里,本意是为了借助天石之力恢复修为的。你我心中皆知,只有征服天石才能脱身,这样的考验何其艰难?我还记得泠曙山的种种,无数次的失败,无数次的绝望。其实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于是将十多年的经历一遍又一遍地说给义父听……想想那时的你,真是冷血得让人发指啊!公子惜与公子怡都向我提起过,说你心性凉薄,孤僻乖张。不怕你见疑,曾经我也是这样看你的。”
烈如秋瞅着沐天落的眉头再度紧蹙,不禁哑然笑道:“不过,此时此刻,我倒希望你真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总好过这般景象。”
听到这话,沐天落的眸子缓缓转了转,定定地瞪向烈如秋,眸中的血光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仿佛正在跟各种欲念纠结抗争。
烈如秋见他不再流泪,便将他放回绒毯上,撑着膝头站起身来,“瞧着你这样难受,我看我还是走吧,横竖是你瞧不上眼的人,免得你又生出什么念头来。”
沐天落侧过头,哑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烈如秋笑道:“我还能去哪里?只是离你远一些罢了,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嘛!虽然你看不到,但是如果我凑在近前,你应该也能感受得到。所以我就不打扰你了,这样你也能尽早平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如何对付这枚天石。”
烈如秋转身走了几步,听到沐天落嘟囔道:“烈如秋,你不要离开……我没有瞧不上……我不会伤害你的,而且你还将我的手脚绑着……好歹,你能不能把缎带先松一松,我浑身的筋骨都快要碎掉了。”
烈如秋回头看了看,见沐天落垂着眼帘,一对猩红的狐耳紧紧地贴着发顶,银制缎带隔着衣衫已经深深勒入皮肉。他不由心头一酸,连忙跪坐下来解开缎带,满含歉意地说道:“我不该将你绑得这么结实的,让你平白受了许多的苦,你可千万不要怨我……唉!只怕是这缎带勒出来的伤痕再也去不掉了!天落……”
一经得到自由,沐天落立即半坐起来,双臂一圈环住烈如秋的腰,头埋在胸前,含糊地嘟哝了几个字。
烈如秋一怔,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就见这少年像个孩子一样紧紧地偎在怀里。一对毛茸茸的狐耳近在唇边,一根根银光微闪的狐毛无端地撩拨着心弦,只要稍稍低一低头就能含进嘴里……
这般妄想刚刚出现苗头,烈如秋被自己吓了一跳,当即抬眼虚望远处,一边默念清心咒,一边放空心绪,双臂僵硬地垂在身侧,化作一尊石雕一动也不敢动。
沐天落贴在烈如秋的胸口,听着胸腔里面毫无起伏的脉动,心有不甘地把人搂得更紧。这具炽热的身躯太过生硬了,让人心底生出阵阵寒意,沐天落不禁暗叹:终究是,他比我更冷静,更理智……
还不是利用他的秉性纯良,仗着他的怜悯之心,如此明目张胆地放纵自己,真是可耻啊!
就让他对自己再多一些厌恶吧!如此一来,让他放手,就不会太过艰难了。
更恶劣的事,沐天落却是不会的。他自欺欺人地把人抱了许久,突然发力将二人推开,摸索着爬到一旁盘膝端坐。
烈如秋被他一推,差点倒在地上,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不由暗骂:臭小子!是不是又把我当作你的折翼了?用得着的时候不管不顾的,用完就变成垃圾扔了,还真是过分啊!
他正骂着,沐天落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先跟我说一说,这里是什么样子的,你与我来到这里有多长时间了。”
听他语气冷静如常,烈如秋尴尬地整了整衣衫,抛开乱七八糟的念头,稳了稳心神,将此间种种尽诉一番。
言罢,烈如秋悄悄感叹:若说这世间善于控制情绪的第一人,非这妖孽莫属!没有月华相助,仅凭我三言两语,他竟然真就平静下来了……
刚有此念,沐天落似有发觉,抬眼瞥过来,问道:“你是如何摈弃心中执念的?”
“啊?”烈如秋发觉自己几乎又一次陷入情感的漩涡,马上断了念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幸好血玉吊坠从你的胸襟滑出来了,我被其吸引,月华恰巧是能够安抚心魂的。”
“原来如此。”沐天落摸到颈间,僵硬的手指抚向血玉,“你把吊坠拿去,贴身带着。”
“不用!”烈如秋将玉器塞回他的衣襟,“我的神识是可以感受到月华的。而且,说不定这吊坠对你也有益处,你留着就算是一个护身符吧!”
沐天落竟然不坚持,转而问道:“说到神识,你能将远处的瓜果泉水引过来吗?”
“不能。”
沐天落沉吟片刻,又问:“你有没有尝过那些瓜果?”
“没有。”烈如秋当即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