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日,望旸庄园休试的第一天。
原本是悠闲的一天,由于心头记挂的事情越积越多,烈如秋又是一夜辗转难眠。卯时方至,在榻上实在是左右不得安生,他只好起身离开卧榻去浴房引雪化水,浸在氤氲的浴桶中凝神调息。
暂且抛开那些令人烦躁的心事,烈如秋散去神识探向庄园的每一个角落。休试开始后,庄园里的禁制确是少了许多。同时,因为那些未能晋级的考生已于昨夜离开,大多数竹楼都空了下来,使得庄园显得特别空寂。
当然,这些竹楼不可能真正地闲下来。圣都的商贾们怎么可能放过这赚钱的大好良机?他们早早就与柳溪庄签了合约预付定金,租下闲置的竹楼。昨日,考生与其同门亲眷刚一离去,商家们就连夜将其布置一新,变作各式各样的茶楼、酒肆,甚至还有售卖金银器具、玉石玩物的商铺。
忙碌了一整夜的商家,趁着天色未明,正抓紧这短暂的时间小作休憩。此刻,商铺仍是一派安宁,但是不难想象,这里很快便会引来如织的人潮。
烈如秋将庄园探过一遍,大致确定了方位,想着庄园外不知是何景象,神识立即随着心念飘向庄园边界,遇见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横亘高墙。
应该是保护庄园的法阵结界,烈如秋的神识没有花费多少气力,穿过这道气息扬长而去。沿着当初步行进入庄园的石道,很快就找到晏家的浵海庄园。庄园内仅有几名仆从居住,这时还在熟睡。
偌大的圣都,烈如秋只去过这两处庄园。他不敢在那些无名之地流连,依着模糊的记忆离开圣都,极力飘向某个地方。
然而,神识飘至半空,骤然失去了凭依,仿佛即将坠入虚无的幽暗。烈如秋不禁心头一颤,惊得睁开双眼,十分及时地收回神识。他默默叹息一声,一抹愁云在眉间纠缠:仅仅剩下十二天,仍旧毫无头绪……
心绪回到眼前,烈如秋细细地盘算了一番,听到外面传来动静,察觉师兄已经起床,便离开浴桶抹净身上的水渍,穿上衣衫回到卧房。
烈如秋将仍然带着湿气的长发束起,提着玉琴来到厅堂,看见烈如清正坐在软榻上读书,仿若往日在烈焰庄的时光。他将玉琴靠在一旁,打趣道:“三师兄,你来圣都带了多少书?够不够你这一个月打发时间的?要不要我再去替你淘些书来?”
烈如清放下手中的书卷,略带遗憾地说道:“这世上所有的典籍孤本都藏在悬镜阁,可惜啊!寻常之辈登不上悬镜崖。”
听了这番感慨,触动了烈如秋的烦恼,不知该怎样接下话头,心里忍不住又开始骂起来:混蛋!你书都是白读了!大道理说起来让人无法反驳,自己却轻易就抹了脖子,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让我来收拾。这是我能收拾得了的吗?
烈如清瞅向发着愣的师弟,心头微动,说道:“小秋,来,先坐下。”
烈如秋收回心绪坐下,将案几稍稍收拾归整便点炉烧水沏茶,口中没闲着:“三师兄,趁着那两个小家伙还没醒来,你就跟我说句实话,这次天试他们究竟能走多远?”
烈如清却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依你之见呢?”
“要我说吧……”烈如秋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其实,他们两个在六艺中的表现已经超过了预期。年仅八岁,入坐忘境才一年有余,与众多年长者同场竞技,甚至有许多人距离聚星仅一步之遥,他们能够进入榜名前一百位,可称得上‘惊艳’二字。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眼见他们晋级后,不得不教人生出更大的期望。”
烈如清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众人将榜名看得颇重,但是天试的目的岂是仅仅关乎‘榜名’?”
烈如秋撇了撇嘴,“道理虽是如此,难免不受其诱惑。昨天,看玉辰嚎成那幅德性,任谁也没办法不心疼。”
“这两个孩子,正是应该经历这些,好教他们磨去浮躁之气。”
烈如秋哼了一声,“我知道,他们两个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哭一哭,发泄一下也是好事。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已经进入第二轮,理应竭尽全力。”
烈如清轻巧言道:“不如,你这个当师叔的给他们引导引导,亦是你历练的大好机会……”
“切!你这甩手掌柜当得可真是便宜!劳心费力的事都推给我,回头他们跪的拜的敬的都是你,跟我却没大没小没个正形。我冤不冤?!”
“哈哈哈……”烈如清大笑起来,“你会是在意这种事情的人吗?你少跟我贫嘴!我知道你其实都已经盘算好了。先说说,你是怎么打算的?”
“你!难道是脑虫变的妖怪?”烈如秋被说破了心思,撂下手中的茶壶,没好气地大声啐道:“想喝茶自己倒!我得省下气力好好想一想,怎么整治那两个小东西。”
话音刚落,就听到楼上响起一阵呱噪。
“一大清早的,就听到某人在背后算计我们。师兄,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告诉祖先生去!”
“祖先生不在这里呀?”
“写信去!”
……
往日,这两个小鬼可没少做这种事情。如今再次听到这样的对话,竟让烈如秋一阵唏嘘,眼底不由浮起一道雾气。
他及时止住自己的心绪,沉声喝道:“你们两个!今天活过来了?昨晚,怎么没有把你们给哭死?”
二人一前一后溜下楼梯,看着气息平稳了一些,面容仍是苍白无色,显然还远远没有康复。然而毕竟是孩童,心性开朗,玩闹之心大于一切。
他们凑到烈如秋左右坐下来,嬉皮笑脸地蹭着。
“小师叔,你打算怎样整治我们呀?先跟我们说说吧,也好有个防备。”
“小师叔,看你气急败坏的样子,莫不是在什么地方受了委屈?”
“唉!受了委屈要出气,我们作小辈的只好应承着。”
“可是,谁敢给小师叔委屈?吃了豹子胆吧!”
“吃没吃豹子胆那可不好说,没准是吃了鱼胆……”
“鱼胆很苦的诶!”
“有苦才有甜嘛!”
……
听着这两人越说越离谱,烈如秋随手一掀,喝道:“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不要以为我现在不会对你们动手,待会儿又要嚎!”
“嘻嘻……”“哈哈……”“哎哟!”“疼……”
烈如秋揪起两人的衣领往地上一扔,“快滚去把早饭端过来,吃饱了,我好带你们去庄园四处逛逛,见见世面。”
二人从地上爬起来,不解地问道:“庄园里面有什么好逛的?”
“到处都是禁制,而且又是风又是雪的……”
烈如秋不由得意地笑起来,“这个,你们就不懂了。赶紧地,去把吃的端来。”
二人麻溜地去到偏房捧来几个食盒,将热腾腾的早点摆在案上。
竹楼会有专人打理,定时将一日三餐与瓜果糕点,以及生活用具等等送到指定之处。天魄族人对于考生们的饮食起居确实照料得十分周全。
用罢早餐已近巳时,烈如秋领着两个小师侄出了门。
“小师叔,这些礼物你打算如何处置啊?不能一直堆在这里吧?”
烈如秋瞥了眼积满银雪的大小锦箱,随口说道:“这些东西先摆在这里,万一赌盘崩了,我好换成钱,多少给玉辰补偿一点损失,免得他又要嚎……”
烈玉辰小脸一红,“呸呸呸!哪有还没结盘就先咒自己会输的!”
“昨天也不知道是谁,比试还没有开始,就嚎得要死要活的。”
“哈哈哈……”烈玉心实在是忍不住,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笑不死你!”
三人说笑着走入梅林,隐约听到远处有喧嚣声传过来,便朝着声响的方向走去。在梅林间穿行不多时,眼见一片开阔地上站着不少人,看装束像是一些留在庄园的考生。
烈玉心机灵地问道:“小师叔,他们是不是在找同组的队友相互认识?”
“唉!”烈玉辰哀叹道:“我的心好痛!”
“呵!”烈如秋冷笑一声,“不想结识你的队友也罢,只当出来闲逛。先把你的哭丧脸收拾好了,别给烈焰庄丢人!”
“哼!你才哭丧脸!”烈玉辰一把拉过师弟奔到人群中,还不忘回头扮了个鬼脸。
烈如秋一面小心留意这二人的动静,一面打量着四周。空地另一端有一幢竹楼,门楣上挂着一块玉匾,刻着“茯神庐”三个古篆,旁边悬着一个硕大的青铜葫芦。
原来是一间药坊。
茯神之名在药界也是数一数二,算得上是仅次于医圣的庄号。大概是因为考生们经过六艺的连番消耗,想借着丹药固本筑元以便及时恢复心力,所以药坊内外人声鼎沸。
烈如秋走入竹楼外一个临时搭建的廊亭,随意找到一处坐下,神识紧紧地跟住两个师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仅仅片刻之间,就有不少人关注到他,悄悄与同行人低声言论。细碎的言语传入耳中,烈如秋却是懒得理会,在人群中寻了一遍,并未找到想要遇见的人。
两个小少年在茯神庐里逛了一圈,很快就跑回烈如秋身边,兴致勃勃地说道:“小师叔,没想到庄园里面居然还设了药坊!”
“那是不是还有别的商铺?”
“你别在这里坐着了!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烈如秋领着二人离开廊亭,背后留下一片艳羡的目光与热切的议论。
“这是烈焰庄的人吧?”
“一身的炽息,那还能有错?”
“莫非他就是乐试抚琴的那位琴官?”
“那他身后背负的岂不是大名鼎鼎的炽枫神琴?”
“不得不说,烈焰庄的两个小弟子真是好运!”
……
烈如秋与师侄走入梅林小道,身后渐渐安静下来,耳边却开始喧闹。
“小师叔,我们再去哪里?有没有好玩儿些的地方?”
“小师叔啊,你现在可是名人了,走到哪里就热闹到哪里……”
“闭嘴!你们能不能安静一会儿?”烈如秋没有想到这句话也有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一天。
两个小鬼挤眉弄眼地笑着,虽然没有说话,却也安静不到哪里去。
三人走了一会儿,穿过梅林来到一处空地,地上的积雪一片平坦。再看空地另一侧有一幢装饰得格外气派的竹楼,赤色轻纱与金色薄幔悬在檐廊下,似乎施了避风阵,轻纱薄幔静静地垂下来,覆在积雪上。数十盏玉月灯点缀其间,彰显着一股奢华之气。竹楼正中悬挂一块赤金镶玉的楣匾,龙飞凤舞地写着“翩若轩”三个大字。
烈如秋不免有些纳闷:看着像是名号不小的酒肆,怎么门庭如此冷清?
他领着师侄走向竹楼,竹门恰好开启,走出一个伙计,有些傲慢地说道:“这位公子请回罢。今日,翩若轩已经被包下了。”
“包下了?谁家这么豪气?”烈如秋好奇地散去神识探了一探,竟然在里面找到了正主。
“是何人包下本轩的,尚且轮不到公子来操心。”
烈如秋扬了扬眉尖,耐着性子好言说道:“那就劳烦你通报一声,请他移步廊下,在下有几句话要对他说。”
“没有这个必要,主家不见客。”
烈如秋不再客气,对伙计唤道:“你去把齐公子唤出来,本公子有话要问他。”
听了这话,伙计有些惊讶地多瞟了几眼,不卑不亢地说道:“就算公子知道主家的名讳,一样没用。主家吩咐过了,不见客就是不见。”
“不过是一介戴罪平民,哪里来的胆子给本公子摆架子?”烈如秋喝道:“你不想跑腿也就罢了,让到一边去!本公子倒要看看,他齐予安包下这竹楼会的是些什么人物!”
这声势惊动了屋里的人,听清言语后,一屋子的人都很意外,纷纷站起身来,看向正中坐着的那一人。
齐予安哪里会想到,不过是把大家召到一起闲暇片刻,怎么会惹到天君身边的人了?他无奈地站起身走向门外,拱手行礼,言道:“不知知秋公子驾临,齐某无心怠慢,还请见谅。”
一旁的伙计突然慌了神,扑通一下跪伏在雪地上,口中言道:“小的有眼无珠,没有认出知秋公子的仙颜,罪该万死……”
烈如秋冷着脸说道:“罪该万死就罢了,有眼无珠确是事实。”他转过目光看向齐予安,“此行,本公子并非要与你为难,本意是想将同门师侄介绍给你认识,同组应试得以相互照应。没想到齐公子的应酬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