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善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猛地一抖,听着自己狂跳的心脏。
她呼出一口气,在烈火的炙热中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她不回应任何一声呼唤。
任凭耳边的呼唤从欣喜变成了焦灼、呼唤速度越来越快,情绪越发得狂躁,渐渐变成了尖叫,抵过了尚善耳朵里的耳鸣声,瞬间一种剧烈的疼痛冲进尚善的脑子里。
荒野中狂风大作,无数的怪物在喊她母亲。
“闭嘴!闭嘴!”她大喊。
身前的火焰被吓着一样猛地一涨又瞬间熄灭下去,周围的所有声音在她出声的瞬间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静。
火车依旧燃烧着,只不过火焰寥寥。
尚善在夜空中站着,脑子里安静无比,耳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直愣愣地看向前方,那里站起来一个人。
他刚刚从车厢里攀出来,看过来的眼神脆弱又执着——她的确见过那种眼神,记忆里也有人如出一辙地看着她。
他被拦在了火车中部,不止何处冒出来的垂死挣扎的根系在半空中挥舞纠缠着他,拦住了他跑过来的步伐。
他的脸色很是苍白。
尚善这才发现自己的耳朵听不见声音,她茫然地回过头,瞧见身后的根系已经密密麻麻地织成了网即将罩住她,近得她能闻见泥土的腥气,看见根系上大大小小的肉瘤。
根系试探性的碰了碰她的头发,这家伙将发梢滴下来的血迹一饮而尽,开始磋磨她裤脚上干涸的血痂。
它想要喝血。
尚善的脚步犹如千金重,她缓慢地抬起脚,朝前迈出了一步。
这回儿恐怕是逃不……风中传来更新鲜的血腥味,身后的根系霎时间抽离朝着前方游去。
尚善回身看去。
对面的男人又朝着自己的手臂划下一刀,深可见骨,皮肉翻起。猩红的血液被狂风裹挟着从伤口里撒出。唯独他的身影在风中站得笔直,一动不动,面色如常。
跑过来。他说。
尚善加快了步伐,可是脚步依旧慢得惊人,她太累了,已经到力竭的地步。
她落后太远了,眼见着根系即将缠绕上男人的手腕,脚步几乎踉跄。
别停……快跑……跑!
忽然某一瞬间,根系停顿了下来——黑夜里亮起了一束束向上的光亮。
火车前部所有的天窗都被打开,一只只肤色不同的胳膊从天窗里伸了出来,每一只胳膊上都豁开着或大或小的伤口,新鲜温热的血液从伤口中洒进风里。
人们的呼唤声伴随着火车启动的动静,传进了尚善的耳朵里。
“跑啊!跑啊!”
她听见风声从自己耳边呼啸而过,终于触碰到了男人伸出的手。
两人齐齐坠下火车天窗。
“小红。”尚善终于清醒,“谢谢。”
火车天窗一扇一扇合上,明日黄花的根系重重锤砸着屋顶,它被戏耍了一番,愤怒地寻找着入口。
“照顾好自己。”
任鸿飞草草包扎了伤口,转身走进了人群中。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半身鲜血半身灰尘,他站着人群中央,所有人都望向他。
极短的时间内,人群行动起来。
他们迅速断开了后半截破损的车厢,检修设备启动程序,火车缓缓向前行驶。防御系统随之反击,大火陡然覆盖整座车身,冷气从四面放出。
无论是外面还是里面,一切都渐渐安静了。
在这安静中,他们井然有序,清点物资分发药物,安抚乘客治疗伤员。
活下来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他们甚至自嘲如今资源丰富,可以大吃大喝了。
尚善在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睛,她累极了。她连梦也不做,沉沉睡去。
有人在尚善面前蹲下身,打开药箱。
“她睡着了。”任鸿飞轻声道。
归山柰跟在任鸿飞身后。
她最先看见的是尚善的脸,她好像变了模样,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五官比最早看见她时舒展开来。
她的头发也变长了,雪白的底色被血污糊成黑红扭在一起。身高也冒了不少,早上看见她是时她还是个女孩子,现在她已经是个女人了。
好像在她消失的时间里,她猛烈地长大了许多。这很奇怪,归山柰唇动了动,正要开口又闭上了嘴。
她看见任鸿飞轻轻拿起了尚善的手,她睡得很熟丝毫没有感觉到。
他翻开她的手掌——血肉模糊用来形容这双手是如此得精准。烧得焦糊发白的皮肉伏在掌心,鼓鼓胀胀的血泡一个接着一个,挤挤攘攘。一双手没一块好肉。
任鸿飞轻轻朝着那双手吹着气,用小刀将手指间粘连的血肉缓缓割开,慢慢挑开那些血泡,拨开松动的指甲盖,敷药、细致缠上绷带。
他低垂着眉眼替她擦干净脸上的血痂,蹲在她身前迅速处理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而后才起身看向归山柰。
他道:“山柰,谢谢你。”
他的嗓音有些发颤,不知道为什么,归山柰忽然难过了许多,她明白自己为什么难过。
她平静地点了点头,低声道:“照顾好自己,队长。”而后迅速转身离开。
任鸿飞守在尚善身边过了一夜。
第二天,天气依旧是阴沉的,他转身去取个饭的功夫,尚善消失了。
他在原地愣了很久,才看见从卫生间里刚洗完澡出来的尚善。
她擦着湿发,自己闻了闻发梢,雪白的发微微染了些洗不去的红,她道:“我怎么感觉还是一股腥味?都洗了两遍了。”
“吃饭了。”任鸿飞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他一颗心落回了实处,“我教你,洗的时候先泡一泡才能把血渍去掉。”
“不用那么麻烦,拿把剪刀来。”尚善环视四周,“其他乘客吗?刚刚不还排着队洗澡吗?”
“我们要开会了,让他们都去其他车厢了。等下你在这里坐着就好,我们不会开很长时间。头发……还是留着吧,好看。”
“你还知道什么是好看了?”尚善调笑。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任鸿飞无奈道。
尚善不走心地点点头,她接过饭菜道:“我刚刚照了照镜子,我和昨天长得都不一样了。你不怕我是伪人种吗?”
她刚刚洗澡的时候看了下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依旧是雪白,但是脸却变得成熟许多,显然她在那么多次的死亡当中产生了些许变化。
可任凭她怎么呼唤纸条都得不到回应,想来那家伙是生了她的气,不愿意理她了。
“你不会是伪人种的。”任鸿飞在她身边落座,撑着脸看她吃饭,“我相信你。”
尚善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伪人的特征、伪人怕他啦等等,谁知道这人朝她孩子气十足地眨了眨眼,就一句简简单单的相信。
他相比较于昨天的那副西装正经模样,今天只是套了个白衬衫、黑裤子甚至脚下还是双球鞋,十分放松。
想来他应当也是睡了个好觉,眼睛清清亮亮,不再像初见时候满眼红血丝。
尚善这才察觉要是在正常世界,小红也不过是大学刚毕业的年纪,笑起来应当甜得像雪白棉花糖。
“你今天很好看。”尚善打了个直球。
她只是实话实说,却没想到给任鸿飞打得一个措手不及。
任鸿飞坐如针毡,在座椅上换了几个姿势。他清了清嗓子也不说什么只好木着脸,任凭耳后浮现一丝奇异的绯红。
“我给你摊了个饼。”他说。
月亮婴死后的液体是极好的肥料,在火车上用极少的土壤培植出了极其旺盛的韭菜,长势不光快而且检测过根本没毒。前面下锅,后面就能长出一茬来。
任鸿飞给尚善做了三分香喷喷的韭菜饼,尚善通通收下。
“队长,我回来了。”
从车厢外钻进来个纤细的少年。
尚善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藏族少年,细胳膊细腿。
她和他倒是还有一面之缘,藏族少年显然还记得她,睁大了眼睛看她,脸爆炸一样红透,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尚善笑着看向任鸿飞道:“不介绍一下吗?现在不像以前了,他们都能看到我了。”
这句话不知道如何得罪了任鸿飞,他整个人失了温度,冷脸道:
“日后慢慢认识的。”
尚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说,所谓介绍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这些人或许她比他还是熟悉。
藏族少年是队伍里最腼腆最小的队员,末日畸变后他全家只活了他一个人,六岁的他被基地救助收养,如今也不过十六岁。或许时从小离开家人的缘故,他性格格外敏感细腻,话也不多。
通常他会牵着一只机械狗,那只狗的内芯是他养的一只藏獒,只认他一个主人。今天没看见那只大黑狗,应当是在充电。
你好,洛桑顿珠。
尚善不说话吃着早饭,只剩下那藏族少年时不时抽空瞅她一眼。
任鸿飞往后一挡,将尚善全然笼罩在阴影中,开始询问洛桑顿珠任务情况。
队员们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向任鸿飞报告完工作,都有意无意地聚集在周围,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任鸿飞身后。
有人窃窃私语,被任鸿飞看了一眼霎时消声。
尚善自顾自吃干净最后一块饼才抬头,发现所有人都到齐了,其中还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她最先看向了归家三姐弟,归山柰手里抛着一枚打火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尚善对人的情绪异常敏感,归山柰在刻意地回避她的视线。
她不动声色地转向其他人。
归山秋眼睛上缠着绷带,此刻握着胸前的十字架正在祈祷,他应当是在昨夜的浓烟中伤到了眼睛。
这神父一身雪白,连靴子边角都干净得发光,在末日里都能如此矜贵神圣,难怪是神的信徒。
再往后是归山麃,尚善一扫过去正对上归山麃的目光,他吓得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惶恐地转过身去背对尚善。
尚善:……啥啊?怎么他了?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其余的人脸色倒是如常,只不过一个狐狸眼男人朝尚善连抛俩个媚眼。
尚善微笑,伸了个懒腰,还没收回手,立刻一个雪白的臂膀围上了脖子,香粉气息扑面而来。
“你好!芙蓉!我的名字!我是随行医生,以后身体有什么不舒服都可以来找我!当然我更希望你身体健康的来找我!”
女士金黄色的长发铺了尚善满头满脸,她给了尚善一个热气腾腾的吻面礼。
“路八千。你一个把盘子都舔干净的人,我觉得你一定是个好人。”快有两米高的男人摸了下自己的后脑勺,伸手握了握尚善的手。
路八千一身军绿迷彩服站在任鸿飞身侧,人高马大。
尚善夸奖:“红烧肉很好吃。”
“是吗?那是我做的!”路八千嘿嘿一乐。
尚善笑了下,她知道,眼前这位可是队伍里唯一的厨子,一手红烧肉出神入化,简直一个字——绝!
“害羞个什么劲?”另一边巧克力肤色的寸头女士朝路八千啧了一声,转头朝尚善爽快道,“你好,我叫慕容胜男,你可以叫我胜男。”
“叫亲爱的男男!”芙蓉开玩笑叫道。
自我介绍到此戛然而止,就连任鸿飞都不开口。
事实上,从芙蓉开始自我介绍,他的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