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日头未出,天色刚刚蒙蒙亮的时候,尚善看着小红背上书包朝她挥了挥手,蹦蹦跳跳上学去。
她坐在翠竹叶梢上,一坐就是一天。
这个世界越发得怪异了,她能静静地看上一天。
耳边的秋蝉在撕扯着嗓子尖叫,脚下的村庄却静得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家家户户养的牲畜都生了病。狗倒在大门口吐着白沫,鸡嗓子里像是藏了只□□呜呜地哭,鸭子畏惧池塘整日游魂似的乱钻。唯独那养蚕的人家一趟一趟得出门采桑叶,条条蚕虫吃得桑叶哗哗作响,长得合掌粗细却不吐丝不结茧。
她一直坐到傍晚,头顶上聚集了一群旋飞的乌鸦。数了数,大约有七只。这些乌鸦一声不叫,哪怕同伴被俯冲的老鹰冲散抓走撕食,也只是沉默地盘旋着。它们组成的圆圈像是天空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黑眼珠直直盯着尚善,一眨不眨。
日头一落,山林中的风声越发凄厉,竹子抽节快得吓人,每一节都开出细细密密的小白花,凑近一看是全是被粘住挣扎的白蚜虫!草叶长出了尖尖的锯齿,像是蚂蚁的牙齿,不断地磋磨着。
终于乌鸦被吃得只剩下一只,拍打着翅膀落在了尚善身边的竹枝上。它身上的羽毛折射出晚霞余晖,黑色也反光成了五彩斑斓。同伴的血珠滴落在它的翅膀上,它也不动弹,脸上是如人一般的麻木。
【末日来了,一切都开始畸变了。】
它身上的血珠缓慢漂浮到空中,组成了字迹。在血液中,字迹显得格外狰狞。
【你不陪着小红去上学,就不担心他出什么意外吗?】
尚善并不回话,只是看向小红往日放学回来的水泥路。
“小红被欺负了,他现在一个人躲在石头山坡,你不去看看他吗?”
水泥路尽头冒出了许多放学的孩子,但是没有小红。
尚善的声音很淡,她提出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doctor,你可以跳跃时空吧?”
她吐出一口气道:
“能跳的话,就跳到下一个重要节点吧。”
纸条并没有反驳,只是问道:
【你为什么不想要在这里待了?】
“因为我已经做了我所有能做的了。我尽了我的全力去爱小红,可是我这个人心存的爱太贫瘠了,我已经付出了我的所有。再待下去,我就要恨了。”
【恨什么?】
“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把还没成长起来的小红放到了这个末日里。恨和爱不一样,爱很宽泛,恨却十分精准。我都能想到……”尚善笑了一下,“再待下去,我一定会先恨我自己,接着这恨会转移倒最亲近、最无辜的小红身上,我会骂他没用废物,骂他不能分担我的痛苦。那时候,我才是小红真正的末日!”
尚善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我的灵魂太恶劣了,而我本人对此十分清楚。走吧,doctor。”
纸条沉默了许久,而后闪了闪。
【好的,doctor答应了您的请求。三秒后即将跳转。】
“等等!让我再看一会儿月亮。”尚善恳求道。
尚善对自己要离开的事情早早有了预感。昨天是中秋节,夜里赏月时她告诉了小红一句诗——千里共婵娟。
小红对她是神仙的事深信不疑,尚善索性说只要月亮升起,她就会在天上凝视着他,万事有她保佑,不要害怕。
现在想来,她骗孩子是有一手的!尚善抹了把眼睛。傻子,她不是月亮,她是要弃你而去的胆小鬼。
“走吧。”
纸条的声音响起:“倒计时。三、二、一!”
尚善轻微地眯起眼,她以为会有一道亮眼的白光,最起码会有类似穿越黑洞时全身被撕裂的剧痛,可是什么都没有。
一切快到她反应不过来!
“走吧。”
她甚至上一秒听见自己的话尾落在脚上,落入身下茂密的墨绿竹林中。
下一秒眼前白玉盘似的大月亮忽然成了一面水痕斑驳的半身镜子。
耳边不再是村庄鸟鸣,而是一种汽笛声。
“哐当哐当”的声音从四面传来,脚下的地面一阵左右晃荡,尚善连忙扶住身侧的铁把手。
这是哪里?她跳转时间到哪里来了?
尚善身处一个较为狭窄的房间,高度勉强一个人,但长宽连抬腿伸直都不够,她一落脚踩进了个乌黑发臭的坑洞里。
尚善凝视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个蹲坑。她连忙把脚拔了出来,所幸穿得是双漆黑的靴子,看不出脏。
汽笛声、“哐当哐当”、还有这熟悉的左右摇晃……这里……好像是个老旧绿皮火车的卫生间。
火车还在行驶,传来不间断地哐当声,头顶的小灯一闪一闪。卫生间门紧紧关闭着,尚善暂时不打算开门,她需要联系纸条,弄清楚现在是哪个时间节点。
尚善从身上摩挲口袋,但她这次穿着的这套裙子根本没有什么口袋。尚善不死心继续翻找,边找边打量着卫生间。
这卫生间看起来长久没有维护,四处积了厚厚一层灰,唯独那面镜子像是才擦过,上面还有着行行列列的水痕。显然有人刚刚擦过这镜子没多久,想来即使是末日,人类依旧不放弃对外表的凝视。
尚善凝视了会儿镜子里的自己,啧啧两声。
“这也太丑了!”她嘀咕道,“这咋就一头白发了呢?还齐腰!这不纯纯黑山老妖吗?还有这脸,白得煞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个地牢里刚放出呢?这胳膊、这腿,啧,喂狗都啃不了两口!胸脯屁股四两肉,还一身黑裙子,纯粹黑白无常让我一人顶了呗!”
尚善嫌弃地扭开了头。
卫生间左侧有一扇狭小窗户,玻璃紧闭,上面还封了一层又一层的黑胶带,细细碎碎的光线从外面钻进来,看颜色外面应当是大中午。
尚善推了两下,才发现玻璃是封死了的。
这很奇怪。
窗户上的黑胶带是从里面往外贴的,看起来也不像是为了修补破碎的玻璃,反而更像是要遮挡住什么?是火车外面是有什么不能看的东西吗?还是说这大片大片费事的黑胶带就纯粹起个窗帘的作用?
那黑色胶袋之间的缝隙非常狭窄,尚善正准备贴上去看,凑经了发现胶带上面还糊满了不知所以的粘稠黑色胶状东西,尚善果断放弃了贴上去瞅瞅的想法,看向了一旁的水龙头。
不知道还有没有水?尚善伸手准备去开水龙头,她有些口渴了。
就是这一口渴,尚善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魂体状态了!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脚下地面又是一阵抖动,尚善连忙调整站姿,没想到这震动越发剧烈,直接给她震得双脚起飞又猛地跪下,像是非要把她一头按进那个蹲坑里才罢休一样!
那恶气熏天的蹲坑就在尚善鼻尖诱惑着她,膝盖磕得她龇牙咧嘴!尚善死死抓住身侧的水龙头,水龙头几乎都要被她拽掉!
就在她快要脱力的时候,火车外传来一声巨大的哐当声!震动停下了!尚善连忙稳住身体,迅速拧开了水龙头!
他娘的,没水!
这时,火车行进的质感突然不一样了。
刚刚能明显感觉到火车铁轨相接的碰撞,现在却像是铁轨上覆盖了一层果冻,碰撞的哐当声也转换成了唧唧的碾压声,火车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唧唧!唧唧!
尚善猛地打了个寒颤,瞬间看向了身侧的蹲坑——原本黑呼呼的蹲坑中传来了些许的风声,恶臭的味道中渐渐泛起了一股淡淡的腥甜!微弱的气流抚过尚善的小腿,瞬间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尚善缓缓蹲下身低头去看。
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黑红色的……在蠕动着……尚善眯眼准备看清楚些。
“砰!”一声巨大的响动自尚善身后炸开,卫生间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尚善还没起身,后脑勺被一把发烫的枪管顶住,硝烟枪药味一下子把腥甜气冲了干净,她几乎闻见自己发丝被灼烧的焦糊味。
“转过头来。”是个沙哑的嗓音,介于男人和孩子之间,应该年龄不大,还在变声期。
尚善咽了下口水,好刺激哦。上一刻她还在上街要走两小时山路的小村庄里,下一刻她就被上了膛的枪抵住了脑袋。
尚善缓缓回应道:“我不是坏人……”她猜测这人是把她当成了末日里的那些怪物,毕竟她现在看起来也的确不像个正常人。但是怪物总不会说人话吧?
脑袋后面的手枪往前狠狠一顶,砸得尚善往前一匍匐,尚善猛然想到——等等,这里的怪物还不会学人说话对吧?
身后少年不耐烦地一字一句重复道:“转过头来!”
他说话的声音略远,不像是身后离自己最近的人。尚善边缓缓转头,边察觉到身后拿枪顶着自己另有其人。
她缓缓转过身,最先看见的是一件火红得像要烧起来的紧身皮衣,然后视线落在了一把还在滴血的□□上,那军刺离她的眼皮就剩下一寸,她几乎能看见凹槽里细碎的血肉——那不知道什么生物的肉块还在颤动着,太过新鲜!
尚善视线微微上移,正要看清楚来人长什么样时——一双铁钳一样的手闪电般捏住了她的脸,把她狠狠往旁边一拽!几乎要拽掉她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