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低声说了句话。
“什么?”尚善蹲下身。
“没有人会相信的。”小红嗓子低低听不见。
“我以前也被丢过,我好好和老师解释过,没有人会相信的。班长讨厌我,但是她在的时候那些男生不敢太欺负我,所以我接受了。”
他把对他的一种欺负看作是另一种欺负的代偿,痛苦代偿痛苦。所以他不敢反抗,一旦反抗两份不一般的痛苦他都接受。
尚善感叹:“你真的是太听话了。”她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要我教教你吗?如何对付坏孩子?”
小红茫然地抬起头。
十分钟过后,走廊上爆发了可怖的哭声,几乎是一瞬间一层楼的教室门都打开了。
小红是受了实实在在的委屈,所以哭得格外凄凉,眼泪大颗大颗的。尚善头一次在人脸上看见如此生动的开闸堤坝。
“哭什么?你不写暑假作业还有理是吗?”从教室里奔出来个圆脸双下巴的男人,声嘶力竭地想要盖过小红的哭声。
“我写了!”小红大声回应,“数学老师你看!”
他举起手,手中是三本还在滴着泡面汤汁的作业,散发着垃圾桶奇异的气味。
“有人告诉我是班长把我的暑假作业丢到了楼下垃圾堆去了!明明是班长欺负学生,你包庇好学生干坏事!老师你偏心!”
尚善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她很满意小红对偏心两字的运用,这两字对孩子没多大作用甚至会被当成褒奖,但是对于大人就不一样——一个孩子哭喊着大人偏心,别人只会以为他委屈到了极点!成年人几乎会被这两个字激得暴怒,尚善屡试不爽。
果然,那老师的脸瞬间被气憋得红透,连头都好像大了几分。
“我没有!”小班长也红着脸冲了出来,“明明是你没交作业!你问问班里有人看见你交作业了吗?”
“有啊!”小红理直气壮地回答,他手一指,正对小班长身后的一个小女孩,“她就看见我交了作业!也是她告诉我你丢了我的作业,不然我这么知道我的作业在垃圾堆里!”
小班长气焰陡然一灭,她转身不敢置信地看向身后的好朋友。
“你背叛我!”
尚善被小孩的用词逗乐了。背叛?好大一个罪名。
短短的时间内眼见着事情水落石出,走廊上的老师都开始撵学生回教室,留给小红的老师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好了好了。”数学老师安抚道,“小红,老师知道你是冤枉的,老师一定好好批评她!进教室去吧!”
小红看了尚善一眼,尚善摇了摇头。
“不行!”小红手上作业一扔,“我要她给我道歉!还有班主任,他问都没问就罚我站!我回去一定告诉我爷爷!说你们合起来欺负人!”
小红那爷爷也是这所学校退休的老教师,虽然退休有两年了,但上了教龄的老师一定是认识的。
学校的事情最怕的就是家长找上门来,这位老师一颗豆大的汗顺着额角落了下来,还没开口,走廊另一边楼梯上来了一位秃顶老头。
“怎么回事?”那老头问道。
“校长,就是孩子间闹了点矛盾,小事情。”老师面上赔着笑。
“什么矛盾吵得整栋楼都在闹,苟老师你这课堂把控能力不行啊!”
“是是是!”苟老师连连点头,“这就让孩子们进去。”说完用手去推小红。
小红又看了一眼尚善,尚善勾着嘴角摇了摇头。
“我不进去!”
苟老师一瞬间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小红梗着脖子朝校长告状道:“有人把我的寒假作业全扔到垃圾堆,还撒谎说我作业没写!”
校长看了看眼前的场面,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笑着说:“我知道了,是她扔的是不是?”
小红点了点头。
校长摸了摸小红的头发,笑得和蔼道:“那你作为一个男孩子能不能体谅一下女孩子?女孩子脸皮薄,今天这件事情她肯定也知道错了,你原谅她可不可以?老师知道你是个心胸宽广的男孩子,你看看,你今天耽误了这么久,每个学生加起来,你耽误了多少上课的时间!”
尚善气得笑了,她低声道:
“他妈的。”
这老不死的扯了这么一番话,半个道歉没说,反过来还指责小红耽误时间。
“你刚刚还说你爷爷,我和你爷爷可是老朋友了!你爷爷恐怕也不知道自己孙子在学校这么闹腾吧?”老校长故作正经地点了点小红的肩膀。
可怜小红被哄得一愣一愣的。
“进去吧。”尚善对小红道,“别听这老糊涂的!他脑子进水又烧干,烧得秃成个灯泡。顶个球用!”
小红顺从地点了点头,他朝着校长深深鞠躬道:“谢谢您!”
那老头笑了两声道:“可造之才啊可造之才啊!”
尚善没忍住又翻了两个白眼。
教室内,小红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隔了两三排的地方趴着正在哭泣的一对小女孩,正是小班长和她的同桌。
——我要和你绝交!我再也不会叫你好朋友了!
尚善看见小班长给她的同桌传了一张小纸条,擦了擦泪正儿八经地在桌子上花了条三八线。她没忍住拍了自己的大腿,真是可恨又可爱!
尚善的目光又重新回到小红身上。
可惜了小红,这样的白月光不知道还白不白?
经过这样一闹,小红在班上的日子好过不少,至少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就不敢再上来惹他。小红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傍晚回到家。
到家的时候,屋檐下摆着一簸箕的野菊花,陈鲜花正在挑拣着叶子。或许是有了尚善撑腰,小红大着胆子上前问道:“奶奶,你这是在干嘛?”
李显华心情不错,回答道:“你弟弟那个鼻子秋天容易干,流鼻血!我给他做个菊花枕头。”
如今刚刚开学的月份,中午的日头还晒得水泥路吱吱,离秋天十万八千里。她担心另外一个孙子不痛不痒的上火,摘了满满的野菊花。
尚善站在李显华背后,她能清楚地看见小红脸上的笑一点点落下,嘴角低低地僵着,眼神慢慢暗下去,连脸色都白了下去。那一双血丝通红的双眼看得人无端心酸。
此时,没人管他的红眼病已经快一星期了。他的眼睛已经发炎了。
小红站起身,朝着尚善深深看了一眼。
她知道他明白了。
他这一刻无比确定了偏心是什么。偏心是一座无形的天秤,他的奶奶偏心,偏心他的弟弟,他就站在亲人心头这座天平的轻浮的另一端。
是夜,所有人都睡了。
尚善坐在屋顶吹风。月亮镶嵌再夜空中,显得极其大,月光下云是深灰色的。风一吹跑得极快,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绵延不断。夜星动摇,时隐时现。
光影变换中,一个小小的身影爬到尚善身边坐下。
小红递给尚善一个红苹果,尚善惊讶地挑眉。
小红露出个笑脸,脸上是不符合年龄的平静。
“以前怕他们失望,现在不怕了。”
“嚯!”尚善啧啧称奇,她接过又大又红的苹果。
真不愧是我儿子,她想,像她。
叛逆一旦开了个小口,就会不可抑制。
“我明天会去找医师要眼药水。”小红狠狠咬了口苹果,“我一直以为我得了红眼病是因为我没有救小狗。我以为是我先犯了错误,红眼病是惩罚。一直以来,我只要难过,我都是这样以为的。”
小红擦了擦嘴角的汁水。
“……原来,不是我的错。”
比苹果更苦的是他的心,比月光更晶莹的是他的泪水,比狂风过林更喧嚣的是他的痛苦。
“为什么啊?”小红满眼泪水地问尚善。
尚善感觉风好冷,她脊背发凉,吊在屋檐外的双脚沉沉地往下坠,好想要扯断她的膝盖。她抱住了自己,浑然不觉自己的泪水也滴了下来。
“别哭,教母,别哭!”小红竭力抱住她的半边身体,“吃苹果!教母,吃!”
两个人在冰冷的风中互相拥抱着,此时此刻尚善感受到了深深的愧疚悔恨,她把自己的痛苦复制在了无辜的小红身上,看着他痛苦她居然心有安慰。
因为他们的痛苦是如此的相似,如此的微弱,如此的无孔不入。
世界上有人天生残疾痴傻,有人飞来横祸受尽折磨,有人疾病缠身痛苦挣扎,而她俩的心酸是如此的微小,如此的不值一提,就像是粉笔在黑板上书写是簌簌落下的粉末,好像轻轻一吹就消失了——可是它们去了哪里?它们是如此真切地存在过。
它们在每个漆黑的深夜从毛孔里钻出来又钻进去,从骨骼、脉络上滑行,告诉你——你没有摆脱。
你想,但你没有。
它们像一把小刀,在某个片刻笑嘻嘻地刺你一下,告诉你——痛苦永不消逝。
她从未比此刻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灵魂上被痛苦凌迟出来痕迹,她意识到她的一生都被这些微不足道的痛苦浇铸,塑造。
这贯穿一生的痛苦真的不值一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