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正月十九,辰时。
太极殿。
这座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的宏伟殿堂,此刻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肃杀之中。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藻井,藻井上描绘的日月星辰、仙禽瑞兽,在殿内摇曳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幽深而诡秘。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沉水香气息,却压不住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淡淡腐臭。
殿内,黑压压的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
人人身着素服,垂首屏息,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
偌大的殿堂,竟听不到一丝杂音,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如同无数双窥伺的眼睛在黑暗中眨动。
每一张低垂的脸上,都写满了惊疑、恐惧、算计,以及一种对即将到来的未知风暴的强烈不安。
丹陛之上,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盘龙宝座空悬着。
新帝元嵩,身着明黄龙袍,却并未落座。
他站在宝座左侧稍前的位置,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眼神空洞地落在脚下冰冷的金砖上,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
那身龙袍非但没能赋予他威严,反而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将他压得喘不过气,仿佛随时会将他压垮。
而在丹陛右侧,仅仅比新帝低了象征性的半步——
元淳。
玄衣如墨,深沉内敛,仿佛凝聚了这殿内所有的光线与寒意。玄缟织就的袍服笔挺如刀,勾勒出她单薄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身形。九翟冠束住乌发,冠下露出的额头光洁,眉如墨裁,斜飞入鬓。
她并未看任何人,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平静地落在丹陛之下,那片特意空出来的、铺着厚厚白色毡毯的空地上。
那里,停着一口巨大的、尚未合盖的阴沉木棺椁!
棺椁四周,肃立着八名身着玄甲、面覆铁罩、气息冷冽如冰的镇抚司缇骑。
他们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唯有腰间佩刀偶尔反射出烛火幽冷的光泽,透出森然的杀气。
棺椁之内,便是由周霆威星夜兼程,八百里加急押送回京的“货物”。
整个太极殿的目光,无论是明处的窥探,还是暗处的揣测,都如同无形的丝线,死死地缠绕在那口棺椁之上,继而转向在棺椁旁那位玄衣长公主的身上。
“启禀陛下、殿下!”
大理寺卿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手捧一份卷宗,躬身出列。
“三司会审,已勘验完毕。尸体虽残缺腐败,然其形貌特征、颈侧所嵌银令、左手小指缺失旧痕……皆与燕北世子燕洵之档案记载吻合。初步勘验,确系溺水而亡,死亡时间与冰河炸裂相吻合。”
死寂。
大理寺卿的声音落下,殿内陷入一片更深沉的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目光在失魂落魄的新帝、玄衣沉静的监国长公主以及那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棺椁之间疯狂逡巡。
真的死了?
那个曾经鲜衣怒马、令长安贵女倾心的燕北世子?
那个在国丧期间“不知所踪”、引得北境局势骤然紧张的燕洵?
就这么死了?死得如此凄惨,如此……悄无声息?
一股混杂着惊愕、难以置信、幸灾乐祸、兔死狐悲的复杂情绪,如同暗流般在死寂的表层下汹涌澎湃。
“哦?”
元淳终于抬起了眼睑。
她的声音清冽,不高,却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穿透了沉滞的空气,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平静无波地扫过大理寺卿呈上的卷宗,并未伸手去接。
“三司……确认无误?”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询问。
“臣等……确认无误!”
大理寺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头垂得更低。
元淳微微颔首,目光终于从卷宗上移开,落在了那口巨大的阴沉木棺椁上。
“开棺。”
她淡淡吐出两个字。
简单的两个字,却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所有人的心头!
开棺?
在太极殿上?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这……这简直是亘古未闻,是对礼法、对死者更是对朝堂威严的莫大亵渎!
“殿下!不可啊!”
礼部尚书几乎是扑了出来,老泪纵横,声音嘶哑。
“此乃大不敬!有违天和!有悖人伦!燕北世子纵然有罪,亦是宗室贵胄,岂能……”
“宗室贵胄?”
元淳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河炸裂,瞬间将那礼部尚书的哭嚎冻结。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冷冷地钉在礼部尚书煞白的脸上。
“他燕洵,是朝廷敕封的燕北世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奉旨巡查河工,却落得‘生死未卜’,引得北境军心浮动,黑云压城!如今尸身寻获,本宫身为监国长公主,代天子摄政,为安社稷,为定军心,验明正身,有何不可?!”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凛冽的杀伐之气,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了所有试图阻拦的借口!
“还是说,”
元淳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到极致、也锋利到极致的弧度,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百官。
“诸位大人,怕这棺椁里躺着的……并非燕洵本人?怕有人……李代桃僵,欺瞒朝廷?!”
最后一句,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所有人心底最深的恐惧和猜疑。
整个太极殿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无数人脸色剧变,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开棺!”
元淳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丝毫质疑。
“诺!”
棺椁旁肃立的玄甲缇骑齐声应诺,声如金铁交鸣!
沉重的棺盖被缓缓移开。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混合着河水腥气、腐肉恶臭和阴沉木本身特有苦味的怪异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太极殿。
不少靠近前排的文官脸色一白,胃部翻江倒海,死死捂住口鼻,才强忍着没有当场失仪。
元淳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透了弥漫的异味,精准地落入了棺内。
烛火的光晕下,那具残缺肿胀、面目全非的尸体暴露无遗。
破败的玄色锦袍,黑洞洞的眼眶,断裂的下半身……颈侧那枚嵌入皮肉的银质令牌,在腐肉和白骨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的脚步动了。
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元嵩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中,在满殿死寂得只剩下心跳声的窒息里——
元淳,这位玄衣监国长公主,一步一步,沉稳而缓慢地,走下了丹陛。
玄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金砖,没有一丝声响。
她径直走到那散发着死亡与恶臭的棺椁前,站定。
距离那具恐怖的尸体,不过咫尺之遥。
她微微垂眸。
目光平静地、一寸寸地扫过尸体肿胀模糊的脸,扫过那黑洞洞的眼眶,扫过眉骨上那道狰狞的旧疤,扫过颈侧那枚“燕洵”的银令,最后,落在了尸体左手那缺失小指的断口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整个太极殿,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元淳那微不可闻的、平稳的呼吸声。
无数道目光死死钉在她身上,等待着她的最终裁决。
元淳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
那只手,纤细、稳定、骨节分明,在玄色袖袍的映衬下,苍白得近乎透明。
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她的手,竟直接探入了棺内。
指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触碰到了尸体颈侧那冰冷滑腻、带着腐肉触感的银令!
“嘶——!”
大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声。
无数官员惊得差点瘫软在地,新帝元嵩更是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她竟然亲手触碰了那具腐尸?!
这……这简直是……疯了!
元淳的指尖,在冰冷的银令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
那触感,冰冷、滑腻、带着死亡特有的腐朽气息。
前世,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最终却踏破长安、将她尊严彻底碾碎的燕洵……真的就变成了眼前这堆腐烂发臭的烂肉?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某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恨意,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脏。
不。
这感觉不对。
太不对了。
燕洵……那个如同雪原孤狼般狡诈狠戾的男人,那个前世在尸山血海中登上巅峰的枭雄……
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如此窝囊地死在冰河里?死得悄无声息?死得……连一点像样的反抗都没有留下?
眼前这具尸体,完美得……
如同精心准备的戏服道具!
她的指尖,极其隐蔽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般精准的探查力,顺着银令的边缘,极其轻微地、向下按压了一下。
尸体的颈侧皮肤,在冰冷的触感下,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妙的、不同于正常腐败尸体的僵硬感?
像是……某种特制的填充物?
元淳的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寒光,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划过。
果然……是假的!
这具尸体,这枚银令,这精心布置的“溺水而亡”……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一个金蝉脱壳的障眼法。
一个试图麻痹朝廷、为真正反扑争取时间的巨大骗局!
燕洵!你果然没死!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冰冷战意,瞬间点燃了元淳眼底的冰焰。
但她的脸上,却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甚至,在收回手指时,她的指尖都没有丝毫颤抖。
她缓缓直起身,目光依旧停留在棺内那具“完美”的尸体上,仿佛在凝视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被粉碎的艺术品。
“是他。”
元淳的声音响起,清冽依旧,平静无波,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
这两个字,如同最终的判决,重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