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知阙将沾着暗红血迹的纱布层层叠起,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处理一件稀世珍宝。可当指尖触碰到布料边缘已经干涸的血痂时,他的手还是微微颤抖了一下。
铜盆里的炭火 “噼啪” 爆开火星,瞬间将雪白的纱布染成焦黑,升腾起的黑烟裹着皮肉烧焦的气味,钻入鼻腔。
他垂眸盯着跳跃的火苗,那跃动的橙红光影映在眼底,像是在复刻战场上的熊熊烈火。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瓷瓶边缘残留的金疮药,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成衍腰间狰狞的伤口,还有对方强忍着疼痛时紧绷的下颌线。
记忆中的书页在脑海中翻动,那些关于成小将军的文字不过寥寥数行,像是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的注脚。
书中记载,成衍一路陪着新帝南征北战,助其实现大一统霸业,却在天下初定后,折戟于一场看似不起眼的战事。
究竟是君主忌惮他功高震主的猜疑,还是政敌精心谋划的陷害?这些都成了尘封的谜题,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样一位战功赫赫的武将,不该以如此不明不白的方式陨落。
楚知阙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惋惜与无奈,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突兀。
他并非对成衍有什么特殊情感,只是单纯觉得,一介武将,本该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轰轰烈烈地马革裹尸,而不是沦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谁能想到,这个日后会搅动风云的传奇人物,此刻竟与自己产生了交集。
若不是今早偷懒溜去药园撞见他受伤,若不是一时心软动了恻隐之心…… 命运的丝线,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缠绕在了一起。
“误打误撞么?”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沉睡的巨兽。
舀起铜盆里的水泼向炭火,“刺啦” 一声,青烟裹挟着滚烫的水汽猛地窜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书中那些关于战争与死亡的冰冷文字。
在这个充满权谋倾轧的皇宫里,每一步都暗藏陷阱,每一次相遇都可能是精心设计的局。提前结识这样一个在未来剧情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或许能成为改变他悲惨结局的关键。
楚知阙甩了甩手上的水渍,冰凉的水珠溅落在青砖上,转瞬凝结成霜。
他望着窗棂外依旧纷飞的碎雪,那雪片落在宫墙红瓦上,像是上天随意撒下的盐粒。
成衍临走时攥着蜜饯的模样突然在脑海中浮现,那个总是冷着脸的红衣侍卫,当时耳尖泛红,眼神闪躲,活脱脱一个被人发现秘密的少年。
这样鲜活的生命,不该走向既定的悲剧结局。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伸手推开窗,寒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却吹不散眼底坚定的光。
或许,在这既定的剧情里,自己真的能成为那个打破命运枷锁的变数,让成衍不必重蹈书中的覆辙,走出另一条生路。
寒风呼啸着掠过太医院的飞檐,将檐角悬挂的铜铃撞得叮当作响。楚知阙靠在斑驳的木柱上,木柱表面坑洼的纹理硌得后背生疼,却不及心中思绪带来的纷扰。
他指尖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银针,银白的针尖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冷光,映得他眼底神色愈发复杂。
窗外,雪花如柳絮般纷纷扬扬飘落,却无法掩盖宫墙下那抹挥之不去的暗红 —— 那是成衍方才滴落的血迹,此刻早已凝固,像是命运写下的不祥印记。
想起成衍,楚知阙不禁轻嗤一声,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可笑意却未达眼底。方才在诊疗室内,成衍脱上衣时,他清楚地看到对方身上纵横交错的疤痕。
那些或深或浅的伤痕,有的如蜈蚣般狰狞盘踞,有的则是细长的剑痕,密密麻麻地分布在结实的胸膛与手臂上,每一道都诉说着腥风血雨。
包扎伤口时,成衍紧咬着牙关,额角青筋暴起,冷汗顺着脖颈滑入绷带,却硬是没吭一声。
那副倔强的模样,确实有几分将门虎子的风范,让人不得不承认,成府世代武将,满门忠烈,保家卫国的热血似乎早已融入成衍的骨血。
可思绪一转,楚知阙忍不住皱起眉头,心中的不满瞬间翻涌上来。
药园里的场景如同一幅清晰的画卷在脑海中展开:成衍居高临下地站着,手中银剪泛着森冷的光,毫不客气地指向自己的胸膛,眼神中满是警惕与不屑,仿佛自己是什么心怀不轨的贼人。
明明自己不过是想偷闲片刻,享受一下冬日暖阳,却被对方像抓贼似的针对。还有那一句句冷硬又嚣张的话语,如同冰锥般扎进心里,任谁看了都窝火。
“话是惜才,但是成衍先前的行为也是有够恶劣的。” 楚知阙喃喃自语,语气里满是无奈。
他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石子骨碌碌地滚远,撞在墙角的药柜上发出闷响。
成府在朝中威名远扬,几代人都为江山社稷抛头颅、洒热血,精忠报国的事迹广为流传,怎就养出这么一个顽劣的小子?
楚知阙伸手捏了捏眉心,试图缓解心中的烦躁。
在军营里,这样的性格或许能服众,可这是暗流涌动的皇宫,到处都是看不见的陷阱与算计,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成衍这样的性子,怕是要吃不少亏。
午后的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透过太医院雕花窗棂斜斜洒落,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楚知阙将泛黄的医书往脸上一盖,靠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正要打个盹儿续上早上没摸完的鱼。
廊下悬挂的铜铃突然叮铃哐啷响成一片,惊得梁上栖息的燕子扑棱棱乱飞,也惊得他不耐烦地扯下书。
就见王公公踩着碎步小跑进来,蟒纹斗篷下摆沾着半融化的雪水,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宛如蜿蜒的墨蛇。
公公发髻上的东珠随着跑动微微摇晃,映得那张堆满笑意的脸忽明忽暗。“楚太医!楚太医!”
王公公尖细的嗓音穿透雕花木门,人未到声先至,带着说不出的急切。
楚知阙望着对方脸上堆得能夹死苍蝇的笑,后颈莫名泛起一阵寒意。
往日里,这掌管着乾清宫大小事务的老狐狸,见着太医们都是鼻孔朝天,连正眼都不瞧一下。
今日这般热络,倒像是三伏天里突然下了场暴雪,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还未开口询问,王公公已哈着腰凑到跟前,袖口飘来浓郁的龙涎香,几乎要将人呛住。
“陛下近来睡眠着实不好,整夜翻来覆去的。” 他掏出帕子假惺惺地按了按不存在的汗,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院首开的安神方子喝了七八剂,愣是不见效。老奴思来想去,咱们太医院里,还得是楚太医您妙手回春呐!”
说罢,还不忘竖起大拇指,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楚知阙险些被这话呛到,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下意识就要推辞:“公公您说笑了,这该是院首……”
“哎呦!” 王公公猛地一拍大腿,金护甲撞出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刺耳。
“院首的脉案都换了三版了!” 他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珠警惕地左右一扫,像是生怕隔墙有耳,“陛下昨晚又摔了两个茶盏,满屋子的人都战战兢兢的。”
说到这,他突然凑近,楚知阙甚至能看清他脸上褐色的老年斑,“楚太医您是不知道,陛下枕边那盏安神香都快烧完了,再没个法子……”
话没说完,却用袖口轻轻擦了擦眼角,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忧色浮现在脸上。
楚知阙望着对方戏做全套的模样,后槽牙轻轻磨了磨。他当然知道新帝裴淮不好惹,那可是书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狠角色。
传闻陛下年少登基,铲除异己时手段雷霆,连朝堂上最德高望重的老臣都折在了他手里。
只是这烫手山芋突然砸到自己头上,想起成衍腰间的伤口都还没换药,药园里的曼陀罗花期也快到了,那可是制作麻醉散的关键药材,一旦错过花期药效便会大减。
可王公公殷切的眼神、暗含威胁的话语,还有他腰间明晃晃的鎏金腰牌,都让他明白这趟差事怕是推不掉了。
“既如此,” 楚知阙勉强扯出个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将医书重重合上,震得案头药臼里的碎末都蹦了起来,“劳烦公公前头带路吧。”
起身时,衣角不小心扫过桌案,几枚银针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仿佛是他此刻心烦的写照。
楚知阙跟着王公公迈出太医院门槛时,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裹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冻得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耳尖瞬间被吹得通红。
青石板路上积着的薄冰碴泛着冷冽的光,在苍白的日光下像是铺了一层细碎的琉璃,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鞋底与冰面摩擦发出的细微 “咯吱” 声。
正要抬脚前行,头顶檐角垂下的冰棱突然 “咔嚓” 一声脆响,锋利的冰棱直直坠落,不偏不倚落在他脚边,溅起的细碎冰花沾湿了他的裤脚,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仿佛是命运敲响的警钟。
抬眼望去,远处一袭藏青狐裘的身影正顶着风雪,撑着墨竹油纸伞缓步走来。
伞骨上凝结的冰珠沉甸甸地挂着,随着步伐晃动,时不时顺着伞面滚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洼。
楚知阙瞳孔微缩 ,对方鬓角新添的白发在风中凌乱地轻颤,像是冬日里枯萎的芦苇,握着伞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缝间还残留着些许未洗净的药渍,显然是顶着寒风匆匆赶来,眉眼间满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楚太医磨蹭什么呢?” 王公公尖着嗓子催促,声音像是一把尖锐的匕首划破寂静,鎏金护甲不耐烦地重重敲了敲伞柄,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楚知阙喉结滚动,余光瞥见舅舅原本前行的脚步突然顿住,整个人如同一尊雕像般僵在原地。
油纸伞被他迅速倾斜,恰好遮住半张脸,可那双常年浸在药罐里、布满细密皱纹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他身后的王公公,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惊怒与担忧,仿佛一头被激怒却又不得不隐忍的困兽,随时都可能爆发。
两人隔着三步距离僵持在原地,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舅舅忽然剧烈地咳嗽两声,浑浊的痰液在喉间滚动,袖口掠过鼻尖的瞬间,楚知阙分明看见他拇指内侧迅速比出个 “停” 的手势,那动作快如闪电,却饱含着深切的担忧。
可还没等他做出反应,王公公已经伸手用力拽住他的衣袖,身上浓郁的龙涎香混着刺鼻的雪味一股脑涌进鼻腔,熏得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舅舅喉结剧烈滚动,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终究只是将油纸伞往他这边倾了倾,伞面边缘积攒的冰珠 “啪嗒” 一声滴在他肩头,凉意瞬间沁入肌理,像是无声的叹息,又像是无奈的妥协。
“天寒路滑,当心些。” 舅舅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苍老的手掌带着常年抓药留下的茧子,重重地在他肩头拍了两下,暗藏的力道几乎要将他肩胛骨捏碎。
楚知阙从这异常的力度中,敏锐察觉到舅舅无声的担忧与告诫,像是在说前方危机四伏,要他千万小心。
可在王公公警惕的注视下,他只能面色平静地点点头,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微笑,喉间像是被塞进一团棉花,堵得发慌。
王公公又扯了扯他,狐裘披风扫过楚知阙手背,刺骨的寒意混着不安顺着皮肤爬上心头。
转身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不用回头也知道,舅舅正隔着纷纷扬扬的雪幕,用担忧又无奈的目光,目送自己走向那座巍峨的宫殿。
铅云低垂,鹅毛大的雪片子铺天盖地砸下来,仿佛天河决堤。
楚知阙裹紧身上单薄的月白棉袍,那布料早被风雪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枷锁。
睫毛上很快凝了层白霜,每眨动一下都带着细微的刺痛。寒风如同利箭,卷着雪粒灌进领口,冻得他牙齿不住打颤,每呼吸一口都像吞进把碎冰,从喉间一路凉到肺底。
远远望见乾清宫飞檐上的脊兽在雪幕里若隐若现,琉璃瓦上堆积的白雪被风卷起,在空中形成朦胧的雪雾。
可脚下的汉白玉石阶覆着厚厚的冰棱,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积雪已经漫过脚踝,靴底陷进雪里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雪水顺着靴筒往里渗,冻得小腿发麻,寒意顺着骨头往上爬。
“王公公,” 楚知阙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被呼啸的风声撕得支离破碎,“您有没有伞啊?这雪……”
话音未落,一团雪团正巧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