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战事胶着,转眼已至深秋。
祝瑾瑜坐在窗前,将新制的冬衣细细裹好。指腹抚过衣领处的青松纹,针脚比去年密了些——这三年来,她补衣裳的手艺倒是长进了不少。
"小姐,信使申时便要出发了。"青杏在门外轻声提醒。
祝瑾瑜取出一方素笺,蘸墨写道:
「表兄安否?京中秋深,庭前桂子落尽,犹有余香。偶得《尉缭子》残卷,中有'天时不如地利'之论,或可参详……」
笔尖微顿,一滴墨在纸上晕开。她望着窗外飘落的桂花,终究未敢写下后半句——「盼君早归。」
"把这个捎上。"她将信笺折好,又取出个蓝布包袱,"冬衣里衬加了绵,袖口特意做得宽些,方便活动。"
青杏接过包袱时,祝瑾瑜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妆奁深处取出个小锦囊:"还有这个..."
锦囊里装着晒干的桂花,与几枚安神的香丸。前日里驿站带回的消息说,裴少将军在云州夜不能寐,眼底熬得通红。她连夜配了这香丸,用的是去岁收集的桂花与今夏晒干的茉莉。
信使临行前,祝瑾瑜又追到府门外,往包袱夹层塞了包蜜渍梅子——裴砚川最爱的零嘴。
"务必亲手交给少将军。"她再三叮嘱,"就说...就说府里一切安好。"
秋风卷着落叶掠过青石板,祝瑾瑜望着信使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清晨。裴砚川临行前将木枪钉在枫树上,笑着说等她学会那三式枪法就回来检验。如今那杆枪还在后山,枪缨却早已褪了颜色。
---
血。到处都是血。
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呼啸而过。
裴砚川的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每一次眨眼都像是冰刀刮过眼球。三支箭矢贯穿了他的铠甲,最险的一支离心口只有半寸。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左肩的箭伤已经冻得麻木。
云州城外的荒野上,乌鸦在低空盘旋。裴砚川用陌刀撑起身子,刀尖陷入冻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三日前那场伏击来得突然,父亲为掩护主力撤退,亲率三百死士冲向胡人骑兵最密集处...
"少将军!"
沙哑的呼唤从尸堆另一侧传来。裴砚川艰难地转头,看见赵十七拖着断腿在雪地上爬行,身后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这个才十九岁的亲兵腰间挂着半截裴字旌旗。
"东南..."赵十七指向远处的狼烟,"胡骑...往粮道..."
裴砚川吐出一口血沫,父亲预料的没错,胡人果然要断他们后路。他望向远处云州城头的狼烟,突然发现狼烟的走向不对劲——三道烟柱不是笔直向上,而是诡异地偏向北方:有埋伏!
他忽然想起《孙子兵法》中"死地则战"四个字——他与祝瑾瑜在裴府藏书阁研读兵书时,表妹用朱笔圈出的要义。
"清点人数。"他哑着嗓子下令,同时用陌刀在雪地上画出简易地图,"伤重的弟兄们把箭矢集中起来,完好的去收集胡人的皮囊和马尸。
"还有多少活着的?"
"算上重伤的...不到五十。"
五十对五千。裴砚川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这个对比倒是和当年项羽破釜沉舟有几分相似。他撕下战袍裹住肩膀,突然将陌刀往地上一顿:"传令,活着的都跟我走。"
赵十七呆住了:"去、去哪?"
"胡人不是要粮道吗?"裴砚川拾起染血的旌旗绑在陌刀上,"我们送他们一份大礼。"
七日后,云州东南三十里的鹰峡谷。胡人将领查干巴日望着谷口突然出现的残兵,轻蔑地举起弯刀。这些南人连站都站不稳了,居然还敢拦路?为首的查干巴日戴着狼头铁盔,鼻环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南蛮子来送死了!"他举起镶嵌宝石的弯刀,刀柄上坠着的七枚铜铃叮当作响——每杀一个将领就多一枚铃铛,现在其中一枚还挂着裴大将军的玉佩。
"放箭!"
箭雨落下时,裴砚川突然大喝一声"伏!"。五十名伤兵齐刷刷躲进事先挖好的土坑,箭矢全部落空。胡人骑兵还没反应过来,峡谷两侧突然滚下无数着火的粮车——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军粮。
当箭雨袭来时,裴砚川的士兵们突然钻进覆着马皮的雪坑。胡人的火箭点燃了伪装成粮车的火油桶,爆炸的气浪掀翻了半个前锋队。
"是火油!"前锋骑兵惊恐地发现车上泼的不是粮食而是黑漆漆的液体。火借风势瞬间蔓延,狭窄的谷道顿时变成炼狱。
裴砚川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率残兵从侧翼杀出,专挑惊慌失措的落单骑兵下手。刀锋突然旋出惊艳的弧度,将偷袭者连人带枪劈成两半。血雨中,他仿佛听见幼时祠堂里戒尺破空的声音,混着父亲严厉的呵斥:"手腕要沉!"
---
十岁的裴砚川跪在祠堂冰凉的石砖上,面前《孙子兵法》摊开在"九地篇",墨迹未干的宣纸被窗外飘进的雪粒晕染。
"抄完才能用晚膳。"裴大将军立在祖宗牌位前,铠甲未卸,腰间佩刀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说说,错在哪?"
小砚川梗着脖子:"儿不该偷练陌刀!可《六韬》明明说'兵不杂则不利'..."
"啪!"戒尺砸在案几上,惊得烛火剧烈摇晃。父亲的身影在墙上投下巍峨的阴影:"裴家枪法还没练熟,就敢碰陌刀?"
此刻雪原上的裴砚川突然轻笑出声。他拔出插在敌将胸口的陌刀——这套被父亲斥为"旁门左道"的枪法,此刻正滴着胡人的血。
刀尖刺入胡将咽喉的瞬间,对方狼头铁盔下的眼睛瞪得滚圆——这个南蛮子的招式,竟带着漠北刀客的狠绝。
"父亲..."他对着风雪呢喃,"您看到了吗?"
裴砚川从浓烟中杀出,陌刀划过一道银弧,将查干巴日的帅旗连旗杆劈成两半,伤口崩裂的血染红了半边铠甲,"裴家军——杀!"
这场后来被载入《北征实录》的"鹰峡谷之战",成了永安十五年最富传奇色彩的一役。五十残兵歼敌八百,烧毁胡人半数攻城器械,迫使胡人大军推迟进攻京畿的计划。而当朝廷援军赶到时,只见峡谷入口处插着一杆残破的裴字旗,旗下整整齐齐码着幾十具南人士兵遗体,幸存的五名亲兵在峡谷口垒起尸墙。
-----
祝瑾瑜在老宅翻出一匣旧书。最底下压着泛黄的《孙子兵法》,边角处满是稚嫩批注。
"表兄罚抄本?"她指尖抚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突然在某页停住——"九地篇"的空白处,有人用朱笔画了柄陌刀,旁边小字力透纸背:「陌刀实在威风,待我当了大将军,定要创套新枪法。」。
仿佛看见十岁的裴砚川正趴在窗外偷看——那小子脸上还带着戒尺的红痕,却冲她挤眉弄眼,用口型说:"表妹替我保密"。
窗外雨打芭蕉,恍惚间似听到少年裴砚川不服气的顶嘴:"《军争篇》还说'悬权而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