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莞尔一笑,站在高处落了座,举杯缓缓饮了酒,示意开宴。
一众侍应缓步入厅,一时间,厅内丝竹袅娜旋绕。
周谒侧头望向沈仑,却见他恍若未觉,只轻抿酒盏,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坐在上位的男子——那个在酒楼上绑了花魁相公的草包。
那草包对眼前歌舞菜肴似乎兴致缺,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沈仑与周谒一行人的到来,一个人低沉着脑袋,垂下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之前劝阻他的灰衣男子。
席间暗流涌动,此时,除了草包,昨日交手之人已然认出彼此,气氛骤然紧绷。
“好!”草包突然击案叫绝,震得手边葡萄都滚落了几粒,神色微醺,抻着脖子喝道,“灼莲阁准备了如此好的丝竹舞曲!我们自少不了助兴一首!”
“范宏!”男人眼底流露出一丝精光,高喊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被点名的灰衣男人浑身一震,双眼猝然眯起,身子却恭敬着半跪听令。
“去!去为阁主舞剑助兴!”
范宏抿了抿唇,似乎有话要说,对方却视若无睹撇过头喝道:“还不快去!”
“是。”范宏低头答道,声音如钉楔一般硬生生堵在喉头,反身抽出双剑,提步走到正中央,躬身一礼:“阁主,献丑了。”
范宏双手握剑翻腕一划,烛光便如水珠一般在双刃上流动,身形翻飞间竟舞出重重残影。
众人登时拍手叫好,连灼莲阁阁主都不禁抿唇击掌,目光随着那个叫范宏的剑尖翻飞。
此时宴中众人目光都聚于此处,场面登时热闹非凡,范宏不好停下来,只得在厅中一曲又一曲地舞着。
趁众人沉醉剑舞时,两名宾客悄然离席,一个是那坐在上首的草包,一个是与他昨日大打出手的瘦长高个,二人一个面色悠哉,眼神中却含着冷光,一个看不清表情,只拂袖跟去。周谒回头,竟发现沈仑也正起身要走,连忙撑桌同去,却被沈仑一掌摁下:“你且在这里坐着。”
“......当心些。”周谒低语未落,沈仑的身影消隐在回廊深处。
·
“砰——”
一声闷响在灼莲阁一临水内室炸开。月光透过窗棂,映照出一具仰面倒地的瘦长男尸——双目圆睁,嘴角渗血,一只熄灭的火折子顺着男人微张的手掌滚了下去。
那男尸脑下晕出了一大滩的白红血水,身侧滚着一只巨大的鹤果纹样的花瓶。
瓶身厚重,没砸出一条裂纹。
站着尸体身旁的矮个男子胸膛剧烈起伏,一脑门子的汗擦都顾不得擦,气喘如牛地等着地下的男人彻底咽了气,才狠呸了一声。
他正欲回身溜走时,却发现身后门框上斜靠着一个极为纤细清瘦的身影。男人猛地僵在了原地,喉咙微颤,下意识嘶哑道:
“什么人——”
叫喊声刚起,那人影小声打断了他:“大人这般叫喊,怕是不妥吧?”
说罢,那人还抱臂故作迟疑地看了一眼男人的手腕,好心提醒道:“您这手里还沾着血呢。”
此时室内昏暗一片,男人抻了抻脖子,借着月光终于看清来人面容,登时大惊失色:“是你!要干什么——”
沈仑将手臂放下,背着月光一步步踏入室内,盯着男人微笑道:“在下是尚书府的人,大人勿慌,昨日多有得罪。”
男子踉跄后退,险撞翻案几:“你……你是尚书府的人?!”声音已扭曲变调。
“正是。”
“好你个——”男人闻言竟忘了自己刚杀一人,在尸首旁焦躁踱步,话到一半又硬生生咽下,转而厉声质问:“为何此时才现身?莫要欺我!”
“尚书府走水当日,大内便封了长安九门。圣上而后又突发恶疾,三重禁军围城如铁桶,在下纵是插翅也难递信。若是不信,大人也不会因为安风入莲四个字特地来此处相见了。”
沈仑虽声音不大,却说得头头是道,眼前男人噎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初,沈仑截获陈安绑在信鸽腿上的密函时,便知那封圣旨要送往姑苏。他将密函原样系回,又故意放出陈安府中有人潜逃的消息,正是要引蛇出洞。
到了姑苏,沈仑虽认不出究竟是谁来接应,但猜测他们已然到了姑苏,当时正值花魁选夫,想必姑苏城大半的目光都聚集在此处,便借此机会让周谒摆出这几个大字,既然是要来接应的,必然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有所注意。
而灼莲阁,沈仑虽未亲自来过,但仅凭先后当年形容口述,便能知道那日救下的姑娘定是灼莲阁之人,而且位置不低。
骤闻沈仑此语,男人才眉头舒缓了些:“这倒是确实。东西你带来了吗?”
沈仑揣手微笑,表情极为坦然:“事关重大,在下岂敢携圣旨入姑苏城内?怕皇帝这些天再被哪里的娘娘们暗害,到时候又要风声鹤唳了,带着它岂不是多带了一份危险。”
男人哂笑一声:“原想着你们带出圣旨来,我们便即刻起兵。结果硬是摸不出皇宫大内的情况,派去的探子都折在了里头,才想起我们还有一个赵丽妃,没承想——”
沈仑闻言击掌叹赞,眼底却洇出了一抹极为瘆人的冷光:“贵府果真人才辈出,丽妃娘子当年险些得手,却白白失掉了她一条命……”
男人被越捧越高,如被顺毛的猫儿般扬起下巴:“呵,那可不是她下的手,倒是她这个痴情种子,竟舍了性命救了皇帝,若她能得手,下边的事就好办了。”
“那是谁——”沈仑眼中霍然闪出一道精光,还想再问,楼下却已经有几柄萤火闪动,人声也渐近了起来,男人也骤然想起自己的处境,一个箭步猛然上前抓住沈仑衣领。
“别和别人说我来过这里!如果被人发现,那这个人、这个人便是你杀的!”男人口不择言,面目狰狞,“否则,我让你——”
沈仑听了前半句就明白其中之意,从腰带中轻掰下一串玉珠,指甲一勒,随手拨弄了几颗卜楞楞弹到了地上,在血泊中溅起细小涟漪。
微笑道:“大人,您看这样可以吗?”
男人看着满地乱滚的珠子,俄而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仓皇点头。转身时险些被尸首绊倒,扶着雕栏跌跌撞撞下楼而去。不多时,楼下便传来惊呼:
“不好了!————杀人了!”
一时间楼下灯影纷乱,只听几人飞速冲上楼的脚步声。
在众人破门而入前,沈仑最后瞥了一眼这个横死的男人:正是与他同时离席,昨日还在酒楼二层与男人大打出手的人。
蠢货。
沈仑心中冷笑,也不知是谁派这等莽夫经办要事,还因昨日龃龉对自己人痛下杀手。不过此刻——
此时脚步声已经逼近门口,沈仑来不及细想,只得翻窗越出,脚尖刚一落地,房门便被人一掌大力排开,紧接着掀起了一片惊呼。
在前排的侍女们吓得踉跄停在原地,纷纷侧头遮眼,生怕与地上那男人未合上的双眼对视,此时后面的人们又蜂拥而来,隔着前排人的肩头也看了个清楚,纷纷惊退到了门外,尖叫声此起彼伏地交汇在一起。
沈仑趁乱隐入人群,正撞上跟随众人缓步而来的周谒。周谒眸光一凛,随即眼疾手快地将沈仑拦在身后。
只听一个颤声道:
“黄伟!”
话音刚落,一伙人拨开人群冲入房中,为首的正是方才舞剑的范宏,他汗湿的衣衫还未干透,蹲下身探向血泊中的人。
“呀。”伽蓝跟在男人身后,探出半个身子,蹙眉道:“这不是贵府的人吗?怎么到了此处,如何,他还活着吗?”
伽蓝倒不似其他人那样胆怯惊惧,反倒镇定自若地站在血泊旁。周谒余光扫过她从容的神色,暗中却将沈仑护得更紧了些。
周谒不明问,也心知此事定与沈仑脱不了干系——否则他出现在此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
沈仑乖顺地隐在周谒身后阴影处,眸底却暗潮翻涌,悄无声息地扫射至刚才还在舞剑,现下却脑门压云,蹲在尸体旁的男人。
“他死了。”范宏起身,脸僵的像块铁板。
人群立刻泛起了第二波不大不小的惊呼,但因为大家心中早有此猜测,所以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
范宏眼神一转,发现地上粘血的珠子,双眉骤然拧起,缓缓起身,从众人或惊惧万分,或强装镇定的脸上扫过。
他捏着珠子没有当场发作,而是轻轻将它们放到原处:
“阁主,死的是我怀安王府的主簿,我适才看了一眼,他的后脑竟被生生砸出了一条裂痕出来。”范宏声音沉如闷雷,“出了这等事,在下定是要讨个说法的。”
周谒正听得入神,忽觉掌心刺痛,沈仑不知听到了哪几个字,五指骤然收紧,骨节发白,连腕骨都轻轻失速地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