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居外人头攒动,连贩夫走卒路过也都卸下担子歇在一边的茶铺,要上一碟瓜子核桃,翘起脚谈论生意,时不时往二楼瞥上一眼两眼。
正对临水居的酒楼二层,店小二也因为来的两男一女多给了一块银子的缘故,殷勤地将他们引到视野最佳的临窗座位。
沈仑与女孩靠窗而坐,周谒坐在沈仑身侧,专注研读菜单。
女孩临窗托腮,一会看看楼下的人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样子,一会又抬眼往二楼撇去,神色间不见寻常看客的闲适,反倒透着一丝莫名的紧张。
咚——一只茶杯往女孩身前一放,女孩一惊,转头向递茶的周谒道谢时,沈仑已在旁自顾自饮起茶来。
“适才多谢你们了。”女孩拢着茶杯,冲眼前两名男子一笑,沈仑随意点点头,捻起一枚刚被掰破的龙眼慢慢吃了。
周谒手下没停,眼前的青核桃和龙眼已经被开了小半碟,莹润洁白的堆叠在一起,回笑道:“姑娘,这里的花魁选夫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这里的花魁和我有几面之缘,有些话聊,所以想来看看。”伽蓝盘腿坐在团垫上,叹气说道。
话音未落,离他们落座之处不远处的一扇屏风内,一声巨大的瓷盘摔破的声音猝然响起,女孩循声望去,还未将头探出便惊叫一声。沈仑抬眼间,只见几片薄利的瓷片正冲着女孩的脸颊破风甩来——
周谒眼疾手快,抬手便挡在女孩面前。“嗤”的一声轻响,瓷片在他手背上划开一道浅痕,幸而只是浅浅一划,才只破了一点口子血就凝住了。
“你他*的算什么东西,也配管老子的事!”
店小二端着几盘菜肴果酒还未上二层便听到叫嚷之声。只见屏风内有一处隔间,一矮一瘦两个男人正剑拔弩张地揪扯在一起,较矮的男人气势略高一筹,把瘦子衣领牢牢攥住,气得青筋都冒出几根,龇牙放出狠话。
瘦子微眯双眼不让分毫,一个年岁稍长的灰衣男人抓住矮个男子的手腕横在中间,一时三人僵持不下,席上其余两三人撑臂惊愕地看着他们,却无人起身相劝。
“别打了,二位,都让人看见了。”灰衣男人声音极小,力气却猛,手骨凸起,将二人手腕攥的发白,“都是为了东家办事,有商有量的不就成了。”
小二也被这架势吓到了,本来想过去劝解,一打眼却见座下横着三四柄寒光凛凛的长剑,顿时缩了脚,进退两难地僵在原地。
“黄伟,你*少在我眼前幺五和六的,有本事单挑——”矮个目露凶光,那语气恨不得要把面前人活吃了。
唤作黄伟的高个男人也不甘示弱,呸了一口,冷笑道:“你——”
“行了——”话还没说,灰衣男子破口硬声打断道,“别没完了!”
沈仑也难得抬眼朝对面席间望去,旋即又若无其事地抿了口茶。
恰在此时,另一名小二将周谒点的菜品端上,满桌都是南方珍馐美馔,周谒盛了一些银鱼翠珠羹端到沈仑面前,刚落下碗,只听身侧少女轻轻叫了一句:
“开始了。”
周谒循声侧头,发现二层阁前栏杆处已经站立了几个少女,阁门正缓缓打开。楼下顿时人声鼎沸:“花魁娘子要出来了!”
方才正欲大打出手的几人霎时偃旗息鼓,齐齐向那边望去。女孩也屏住呼吸,扒着栏杆处,生怕错过分毫。
沈仑却借着众人分神之际,目光悄然滑向屏风后的阴影处——一个蜷缩的黑影在听到“花魁”二字时猛地挣扎了一下,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临水居外,随着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叹,一名女子施施然从阁中踏出。
她云鬓轻挽,罗衣胜雪,每一步都似踏在众人心尖上,楼下顿时鸦雀无声。
花魁轻挪两步,柔婉一笑,微微探头望去,端方嫣然,连沈仑也不住点头赞许,女孩笑意盈盈道:“花魁姐姐的心上人我见过的,听说今日就在台下——”
沈仑失声一笑,也起了兴致:“那岂不是她心中有人,自己出题自己答了?”
女孩哼了一声:“她早就花钱赎身了,要不是老鸨一定要趁着这个机会捞一笔,她便可直接走人了。”
沈仑取了一只当季的水晶桂花酥,轻咬了一口,细润香甜,听着女孩絮絮叨叨花魁的那些事一边点点头,似乎挺有兴趣的样子。
然而台上的花魁神色渐显焦灼。虽身姿依旧端庄,眸光却在人群中来回逡巡,纤纤玉指不自觉地绞紧了绢帕。
“怎么了。”沈仑注意到花魁神色异常,侧身问道,“她怎么好像在找人的样子?她心上人没来吗?”
此时,周谒仍埋头给沈仑剥着葡萄,似乎已经愈剥愈顺手了,那皮只撕开一个小口子,双指一捏,便能轻而易举脱下,既不沾手,葡萄果肉又十分完好。
“不可能!”女孩探出半个身子双手笼住窗边向下望去,眼睛骨碌碌的扫了好几遍,虽说得笃定,但语气却带了一丝忐忑,“肯定来了。”
不远处席间悠悠传来一声讥诮的冷笑,被沈仑瞬间捕获住:“瞧她这副贞洁烈女的模样,今日若选不出夫婿,我看她如何收场!”
临水居外人群逐渐骚动起来,花魁的脸上因为迟迟找不到情郎,脸色霎时绯红,她在底下的不住吆喝声中为难地看了一眼老鸨,老鸨也意识到出了事,赶紧上去问询。
花魁半遮脸颊,急切地朝老鸨说着什么,此时下面的人已经略显焦躁,甚至有些好事的人开始喧嚷起来:“花魁娘子!你又反悔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们——”
“崔妈妈,你下来开门吧!别弄这些了——她又不愿意了!——”
“哈哈哈哈。”
“不愿意能如何?她怎么也得选一个!”
哄笑声中,有人开始推搡着往前涌去。花魁踉跄退后半步,眼中泛起晶莹泪光,老鸨扬声道花魁娘子略有不适,休息片刻便再出来。
众人又是哄然一片,半点台阶都不给,一时间谁都不让谁了。
女孩蹙眉,正要退席冲下去,沈仑将她一把摁住:“你能帮她什么?你这么贸然下去只怕引火上身!”
“不对,我和她保证过。”女孩望向对面二楼,花魁如秋风牡丹一般在风中略微发抖,指甲紧紧攥紧手心,进退无据。
“今日她必觅得良缘。”
“我从未失算过。”女孩声音渐稀,眼底流出一抹疑色,“除非——”
沈仑想了想,欺身到桌前打断女孩,把手虚虚笼在她的耳畔,细切说着什么。周谒依旧专注于手中龙眼,只是剥壳的动作愈发急促,汁水溅了满手,完整的果肉却所剩无几,只得剥一个吃一个。
“......好。就按你说的。”伽蓝解开腰间的一枚璎珞,丢给沈仑,沈仑也不接,而是直接看向了周谒。
周谒一愣,虽不明白要做什么,但看懂了沈仑的意思,于是伸手将璎珞接了过来,沈仑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些,周谒的脸色微露一抹讶异,沈仑双唇一离耳边,周谒失笑看了眼手中精巧的小坠子,脸上虽有些无奈,身子却行动的极快——他单掌撑桌,长腿横扫过窗栏,飞身越出,若一头猛狼横越悬崖一般瞬间到了对面临水居二楼!
满场哗然。
一高壮男子突然跃入自己眼前,花魁登时花容失色,连连捂唇后退几步,老鸨见状哪敢上前,只得赶紧招呼人上来驱赶。
沈仑此时饶有兴致地盯向对面,只见周谒立在花魁身前,似要解释什么,花魁却步步后退。几番交涉未果,周谒忽摊开掌心——花魁垂眸一看,顿时神色一松,迟疑片刻后,竟主动凑近与周谒低语起来。
老鸨见状,一把召回了打手,但这一情状倒让楼下的众人不买账了,喧嚣声愈发热烈:
“干什么呢!”
“这是要强抢花魁吗?”
此时,女孩将自己的袖子捏成了一团,死死地盯着对面。沈仑则是起身抖了抖衣袍,径自往身后席间走去,那席上几人正伸长脖子盯着周谒。
“诸位,也对花魁选夫感兴趣呢?怎么不坐在窗前观看,如此多不方便。”沈仑如同闲聊一般信步走上前去,瞥了一眼席间屏风下的阴影,果然有个人被五花大绑摁在里边,一听有人来,又努力挣扎蛄蛹了几分。
那个矮个男人脸色发黑,盯着离自己愈发走近的男子:“你的友人身手不凡,是要强掠花魁吗?”
沈仑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这几人,唇角微扬起:“舍弟性子急,一见倾心便按捺不住,便让他去了。”
话音一转,沈仑忽地倾身望向席间阴影处,略显讶异地问道:“不过,诸位观礼,还要绑着人吗?”
此言一出,数道凌厉目光如箭般射来,其中一两个人暗中摸起了剑,手指悄然抵在剑鞘处——
沈仑熟视无睹,继续问道:“在下听说,花魁娘子是早就芳心暗许,怎的不见她情郎来到?若是她情郎早来,舍弟哪有可乘之机呢。”
矮个男子见人多势众,也不避讳,得意地扫了一圈周围扶剑的手下,傲然冷笑道:“你眼神倒不错,我绑了她的情郎又如何?老子自从到了姑苏后金银是数不尽的撒进了她临水阁,昨日才知道这贱人已有相好,还说要嫁人。”
“少**做梦了!”
男人霍然起身,今日他一天都不顺心,此刻更是怒火中烧:眼前男人虽仪表堂堂却身量纤细、气质文弱,远不如他口中的舍弟那般健硕精悍,身旁也只有一个柔弱姑娘,而他那舍弟适才已经进了花魁的屋子,想必一时三刻无法出来,便更加气焰嚣张起来。
“你兄弟过来抢人我都不计较了,可你却是送上门找死来的——”话音未落,他猛地挥手。席间二人应声拔剑,灰衣老者刚要劝阻,被他一把推开,拧头厉声喊道还不快去!
两道寒光乍现,一柄长剑直取咽喉,另一柄当头劈下——
叮的一声——沈仑身形鬼魅般的冲向二人剑光间隙,未等二人反手回剑,沈仑便凌空起身,一掌正击在其中一人手腕处,对方吃痛一声,手中长剑当啷落地,沈仑一脚踏上翘起的剑柄,顺着剑的弹力向上一踢,长剑霎时在空中闪出一道银弧,缭乱的打在另一个人身上,此人躲闪不及,只得仓促一挡,沈仑就趁此时反肘直冲他胸口撞去——
“少侠手下留情!”灰衣男子扬手惊呼。
沈仑却并未收势,仍是猛力一击重创了另一人的胸口,那人瞬间心口一沉,心脏炸裂般猛跳两下,一股凉意透胸袭来,还未及反应,两道喷泉便从鼻腔中汹涌喷出,颓然瘫坐在地上,半天都不能起身。
“少侠手下留情!”灰衣男子又叫了一声,沈仑实则也未下杀手,见那几人都已经毫无反手能力后,极为淡定地找了块布细细擦拭掉手指间的血迹。
那个矮个的男人此时吓得腿脚酸软,歪靠在席间,脸色灰白一片,指着沈仑颤抖问道:
“你,你要干什么?”
沈仑还未答话,灰衣男人赶忙插话道:“少侠,我们少主不懂事,这就将花魁相公赔礼放回,还望海涵!”
说罢,他便亲自上前松开靠在墙角挣扎不住的小相公,摘下他口中堵的白布,小相公此时已经筋疲力尽,眼眶里都是一片血红,才得一口喘息,便张嘴疾呼道:“救命——救我!——”
灰衣男人赶忙向他赔礼道歉,好生抚慰了片刻,那小相公便要挣扎去临水阁,灰衣男人连连答应,扶着他站稳,又给沈仑揖了一揖,扶着小相公缓缓下了楼。
沈仑望向了那灰衣男子的背影,眼底流出一抹探究的光,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他便把头转了回去,重新落到了矮个男子的身上。
“你你你你你——”矮个男人仰头看向沈仑,双脚蹬地却发现身后已是墙壁,不能后退。
沈仑居高临下扫视了一眼,转身便走,此时身后有人爆发了一阵怪笑,沈仑从眼角往后看去,发现是之前与那矮个争执的男人,他正歪坐在一旁,蔑视地瞧着地上的矮个男人,随后笑声愈来愈烈。
“多谢你啊。”伽蓝见沈仑终于安然回到席间,用双臂支在桌子上小声说道,“我怎么都没发现是他们绑了花魁娘子的情郎呢。多谢你。”
沈仑也客气回道:“我也是凑巧发现的,他们缘分不尽。你也算是算无遗策了。”
对面席间,几个受伤的随从已互相搀扶着悄悄离去,只剩下一地狼藉的杯盘酒盏。
“对了,他们如何了。”沈仑转头往对面望去——花魁所在的二楼此刻已空无一人,而楼下仍是一片人头攒动,喧闹非常。
“花魁娘子邀他进去了,半天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