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程珊华。
自小我便生活在侯门之家,日日对着的是锦衣华缎,稀世珍宝,从出生起我的一切都仿佛得到了上天的恩赐,无论在家中亦或外面,都无人敢对我不敬。直到,我的家中多了一个人。
他明明是个外来者,却被父亲捧得如同天上明月,他身子不大好父亲就给他遍寻名医滋补十数年,直至养得与寻常人无异;为了让他得到最好的教育,父亲寻遍了大禹顶好的学者,最终一个都不满意,竟亲自书信让教导皇子的大学士,私下给他授课。
无论是去官衙办事还是外出办差,父亲总是将他和哥哥们一并带在身旁,起初我不明白,他明明不是我家里人,为何要挂着嫡子的名号与我们一同出双入对。而且,他还有一个在外的兄弟。
但母亲不受宠,她虽然因家室尊贵而得到父亲的尊敬,却一直没有感受过父亲对那群妾室所展露的柔情蜜意。家中后宅掌权的虽是她,可除了平账之外,她的权势并不算大。只要那群人一句话,无论何事,母亲说话就几乎没有余地。
为了母亲,我开始跟着他,我想,父亲那般喜欢他,若是他保着我保着我母亲,那么我们在家中就不会如此的寸步难行。年少的时间里,我就像一个跟屁虫,四哥哥长四哥哥短地叫,他嫌我烦却总是甩不掉我,慢慢地也习惯了我的存在。
我知道他私下有一帮好兄弟,经常帮他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我知道他母亲是多么位高权重的人,我也终于明白父亲看重他,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因为他的身世,那场交易换来了他如今的荣华富贵,可这些相比他原本应该得到的,还不到万分之一。
他经常跟我诉苦,说自己不甘心,为何身为皇家子嗣却不能入皇室宗祠,还得屈居人下,见到同样身世的堂亲兄弟时总要反复地行礼,一个不小心自己就要受莫名的罪,还不能为人所知,不能求个公道。他说他的身份不能活在阳光下,他很痛苦。
我与他越来越亲密,他在父亲耳边不断地说母亲的好,慢慢地我见父亲竟然真的抛下了原先喜爱的妾室,而对母亲越发好了,直到我十岁那年,母亲终于变成了后宅真正说一不二的人。
我们出双入对,外头皆以为是亲兄妹才如此亲密,实则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我们之间变质。十六岁那年,他去帮他母亲除掉一个边境的副将,却失了手,在回来的路上遭了别人的暗算,中了药。为了救他,我只能委身于他,第二日他醒了过来,我问他能否娶我。
他说,你明知道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事情。我濒临崩溃之际,他告诉我不必烦忧,若我来日有了夫家,他自有办法可以让我恢复那身子,让我不要紧张来日成婚之事。
我问他,他将来需要什么样的妻子,他说他需要的是地位不会很高的妻子,若是谋反不成,也能用她和她的家族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若那女孩儿生得又很美,那才能算配得上他的才情和身份。后来他与靖伯姚府的四姑娘议亲,我私下见过那女孩儿,确实生得很漂亮。
原本我是有些嫉妒之心的,但相处下来,我发现这个女孩儿对四哥哥毫无防备之心,她虽聪明却太过单纯,渐渐地我也放下了防备。直至那一日我从她的口中听说,四哥哥在外居然有个外室。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我的四哥哥生来心高气傲,即便那卖身的长得再美,四哥哥也不可能看得上她,但见那女孩儿在我眼前哭得如此之惨,我还是打了那外室,为她出一口气。
谁曾想就是这次出气打乱了四哥哥所有的计划。那外室心生绝望不堪受辱,居然将家中贪污一事捅到了父亲的对手那儿,很快皇上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此时,长公主的布局尚未完成,一切都不能漏,我们程家,只能作为牺牲品。四哥哥为此忙上忙下,却寻不到一丝生机。我看着那女孩儿佯作深情她家里却绝情地悔婚,我看着那群身着铠甲的侍卫将我的家人戴上镣铐锁链,一个个被带走。
离开家里被充入宫中为奴为婢的前夜,四哥哥告诉我,那外室其实不是他养的,而是他那个兄弟。双生子在皇家是禁忌,视为不祥,他的父亲又死于非命,母亲不敢承认他们的身世,而程家只愿意接受一个儿子,再多一个他们也说不清来历。
所以,他做了豪门贵子,而另外一个,只能是秦嬷嬷的儿子。
许家只是幌子,那次市井争执,其实就是为了将这件本不能为人所知的秘闻闹得人尽皆知,这样,圣上就会知道。不论他对祁阳长公主是如何想法,皇家的颜面不能丢,所以圣上,便会默许长公主保下他和他的兄弟。
我和家里人被压走的时候,四哥哥不见了,他的那位兄弟也消失无踪,我总在心里期盼,他们能走得远远地,不要被人抓着,过上平稳快乐的日子。
可我在宫里日日被折磨,从前做小姐的时候,我视人命如草芥,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那些原来的玩伴见着我,就像看垃圾一样,就连宫里最普通的奴婢也敢随便对我呼来喝去,嬷嬷心情不好或是不满意我的所作所为,动辄便是鞭打咒骂。
那些宫妃明明身份如此尊贵,却还能看上我手里的玉佩。那是四哥哥在我生日宴时送我的,我愿不想给,可她们折磨得我半条命都要去了,最终我还是受不住。我恨,我恨这宫里的每一个人,最恨的,便是如今被陛下宠爱的,身为宫妃的她,那个本来应该成为我四嫂嫂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跟我开玩笑,在宫里每当要被折磨死的时候,我总是会遇上她,她数次帮我解围,甚至利用我,帮她解围。我没有退路只能选择相信,我以为离开了那座鬼一般的西环宫到了尚服局,我就能有平稳的日子过。
可我还是小看了他们对罪奴的轻蔑。
我总想着四哥哥还在外头,长公主既然愿意为他筹谋这许多,那么只要计划能够成功,长公主总会承认他的身份,到时候他会救我,我还会做贵人。
但我的脸毁了,不过是被人家打了几巴掌,就这么被石子划出了可怖的疤痕。医女说,这脸毁得太严重,不论怎么治,还是会留下疤痕的。我看着镜子里眉眼处的那痕迹,心里的恨和恐惧越发地深。
我总感觉外面的人在对我指指点点,他们嫌弃的目光像要把我吞噬,所以我选择将自己在黑暗里关起来,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一点儿安全感。我以为我会在黑暗之中活到断气儿的那天,可又是她,推开了门。
她猜出了我心底最深藏的秘密,她告诉了我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她还说,四哥哥如今被祁阳长公主藏起来了,就在公主府,只要我帮她,她就可以帮我逃出深锁的幽宫。我答应了她。
即便这个交易会让我的脸被毁掉大半,会让我失去原本的身份,但一想到可以见到心心念念的四哥哥,那个在我记忆之中风采偏偏的男子,我便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的值得。
童府不是简单的地方,若是从前的我定然无法隐于这么多人之中。可如今的我受够了宫里的磋磨,从入府到进府,居然没有一个人怀疑我的身份。我很顺利地在童夫人的书房之中找到了童夫人与长公主来往的信件,破解了她孩子被害的秘密—其实不过是长公主容不得陛下有子,暗中让童夫人将毒药送进宫中,交给宫内的暗桩,以此布局罢了。
我将消息递出去,她说,让我除掉童夫人。她给了我一张慢性毒药的药方,只要连续下够七日的药,过不了多久药发童夫人就会换上宫中尚药都治不好的重病。我利用她给的药方在市井街巷中抓药,一点儿点儿地借着每日厨房做饭侍女嬷嬷来往的空挡,将药放进饭菜之中。
第七日我收拾东西时被人发现了,发现我的便是当日鼓励我的悦雅。她一直追问我为何突然收拾东西要离开,她说夫人的贴身侍女最近觉着夫人身子不好便怀疑府内有内贼,让她注意一下外来洒扫之人,这内贼是不是我。
为了逃离,我只能将她打晕,随后我给外头的人下了迷香,让她们熟睡,我再将她放入童夫人的卧房外,随后我放了一把火。我将消息递出去离开时,正盛的大火将半数的天儿烧得通红,我看着那被映衬的晚霞,笑了。
我重生了。
京兆尹府从悦雅的口中得到了消息,四处追寻我那假身份,因通缉我的面容被贴在告示之中,但我想进入长公主府,所以我便去了鬼市,让人用药将我的脸原本尚好的另一半也毁了。
随后我再度用当年进童府的办法,隐姓埋名进入长公主府,不过三日我就找到了四哥哥所在之地,我藏在他卧房的床下等他回来,我以为他看到我会很高兴,谁知道他像见了鬼一样指着我的脸,质问我是谁。我不断地向他证明我是程珊华,我不断地像要抱住他,诉说我这么多年来的苦难,却被他狠狠推开了。
他很嫌弃我,他说他只喜欢有地位的女人,如果什么都没有,那至少要有美貌有才情,而我就像一滩烂泥,于他没有任何的用处,念在往日有过数十年亲情的份上,我可以直接离开。
我感到自己的心被人踩在地上被碾得粉碎,当泪珠滴在地上时,似乎也听到了心碎成片的声音。我问他,在程府的那些年,他是否有真的爱过我,还是只喜欢我身为程府嫡小姐的身份。他没有回答,但我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我太了解他了。
原来如此。原来他喜欢的,是那个可以抹去他不堪身份,能给他屏障让他在阳光下活着的程府。
见我疯了一样地大笑,他怕招来人,口不择言地说,“程珊华,你不要发疯!若是我真的喜欢你,当年你爬上我的床榻时我就可以娶你,可我不愿意。你们程家养了我是不假,可也借着我的身份,不断地从我母亲的手中捞好处,这些年你们就像吸血虫一样,我为了维持,还得帮你在你父亲面前说尽好话。你知不知道你的母亲有多蠢,若不是有我,你的前十几年何能活得如此风光。赶快走,否则侍卫来了见到你,我会下令,让他们将你亲手射杀。”
他话刚说完,我手中的刀刃就划破了他的脖颈。那瞬间悲伤将我彻底淹没,我痛恨自己居然喜欢上了这样一个畜生,在他眼中,女人只是玩具,爱情也根本不重要,他需要的,只是向上的阶梯。
多亏长公主将他藏在了后院儿,我只要稍稍在送给守卫的好酒好菜中,加一点儿蒙汗药,就足以让他们睡到天亮。入府时我记得我听侍女说,后院儿的少爷阁内有几个美女,我本不以为意,可如今看来,四哥哥便是受了她们的蛊惑,才忘却了我们的曾经。
所以我提着刀走过去,将她们一一杀掉。大血弥漫在窗纸和地上的那刻,我忽然感到无尽的欢愉,可醒过神来淹没我的,却是绝望。我的人生像被割成了两半,前半生是幸福的仙天,后半生却是毁灭的地狱。
我的家人都因我愚蠢的举动而离我而去,我以为最可信的挚爱之人背弃了我,我也受尽了生来最看不起之人受过的所有痛苦。死的人太多了,我的手上、脚上、身上全部都是血,满满的血腥味儿终于散了出去,惊到了前院儿巡查的侍卫,我看着她们举着火把跑来,低头看了眼那把沾满了无数人鲜血的长刀。
我带着他回到了程岳阳的尸体处,我站在他身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既然生来不能得到你,那么至少要死在一起。我将那把刀举起来,划破了我自己的脖颈,剧烈的疼痛让我的意识迅速消散,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我看着这公主府富丽堂皇的紫金顶梁,脑中唯有一个念头。
若有下辈子,我绝不要这样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