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驾上回珠镜台的时候,安拂夏的脑子里还回荡着皇后的这句话。她赞叹皇后的直白坦诚,且这本来她也想亲近皇后,可这话儿直接从皇后的口中说出,还是让她觉着十分怪异。
“才人,咱们到了。”
梅枝提醒的声音传来,安拂夏撩开车帘,果见珠镜台的正门,梅枝收拾着小凳子,半夏则很熟练地接替了她的位置,扶着安拂夏下车。车驾缓缓离去时,前方忽而传来一阵同样的车驾声。
安拂夏循声看去,那是婕妤的规制,果不然,落轿之人正是宋婕妤,她要请安见礼时直接便被刚落地的宋婕妤快走两步,来到近前将她拉起来,言道,“安妹妹帮我寻到了仇人,日后咱们见面,就不必多礼了。”
“好。”安拂夏笑着回,“姐姐怎么来得这么早,身体好些了嘛。”
宋婕妤笑着回,“好多了,妹妹不必担心。皇后娘娘不是说,让我们整理要变卖后送出去的金银首饰,前些日我在床上病着起不来,这不,刚有心思整理,没想到翻出来一盘雪玉琉璃棋盘子,是早些年太后赏给我们家的,被我带进宫了,正好拿来给妹妹解解闷儿。”
“姐姐里边请。”
夏日在外头很是炎热,但进了屋内便感受到冰块儿融化所带来的冰丝凉意,方坐到那榻上欣赏白如雪花的棋子儿,上头还刻着十二生肖活灵活现的,就感到些许凉风吹过。回头一瞧,那云纹白银九轮扇正正放在冰器牵头,柳絮正在擦拭上头的些许污渍。
“才人,这是我刚从柴房里找出来的,前些天下了长雨,柴房的木头都淋湿了不能用了,奴婢把它们搬出来,就看见了。这好像是先人丢弃的玩意儿,我瞧这东西并未损坏,便拿来给才人试试。”
宋婕妤一听便觉得不对,“九轮扇在外头便价值数百金,岂会如此遭人厌弃。”她撇眼细瞧过去,见那宝相狮纹栩栩如生,颇有威严之态,忽而灵光一闪道,“这好像是先帝赏赐给当年的尹美人的。”
“尹美人是谁?”
见安拂夏不懂,宋婕妤解释道,“那是承平七年先帝从青楼里带回来的女子,人人见了都说是倾国之色,她来历成谜,初初只在圣德懿母皇太后的宫中做个掌事宫女,没过半月就被先帝抬为了美人。虽然地位低,但她宫里的用度却堪比昭仪,一时风头无量。但是,承平九年她因怀孕大出血,一尸两命而亡。”
“按照大禹宫规,如果是逝去的嫔妃留下的遗物,要么回收内库,要么赠与家人,岂会把这么富贵的东西掩盖在柴房底下?!”
殿内一下静默下来,安拂夏瞧见长月与承安在殿内,便给半夏使了个眼色,半夏转而将他们带下去关上门,而柳絮却被安拂夏示意留了下来。她与宋婕妤细细盘查这九轮扇,瞧了又瞧,终于在那扇中银柱之上找到了些许青色,这青色融入银白之中,唯有指尖那么大,极难寻觅。
九轮扇关上了。
“妹妹,你这东西,恐怕与当年尹美人之死,有关了。”
宋婕妤沉声的这句话,如同砸在安拂夏心中的巨石,但她面儿上不显,只勉强笑道,“怎么会呢,先帝天纵英明,若是有人胆敢谋害皇嗣岂能留她活到明日。”柳絮因她一撇将九轮扇带离殿内好好看管,而她则亲昵地将宋婕妤拉回榻上,言,“姐姐,不是说下棋吗,快来,咱们手谈分出个高下。”
这一谈就谈了大半日,饮茶糕点都过了四轮了,待到黄昏时分,梅枝携着封信件推门而入,朝安拂夏禀告道,“才人,四姑娘的来信。”
安拂夏丝毫不避讳宋婕妤仍在,当着她面儿就打开了,那信上寥寥数语却让安拂夏眉头深皱,不自觉地长叹口气。宋婕妤瞧她面色不好,轻声询问道,“怎么了。”
“前些日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与我家几个姊妹们分道扬镳,后来大家都倒在了血泊里,给我惊醒了。”
宋婕妤大惊地讶了声儿,抬眼瞧安拂夏面色苍白如纸,忽而走过去将那信件夺过来,信中大抵写了这些—西北华都督密召平峰去了虎峡山,接连数日都未归来,大姐姐心中起疑便带了数百家丁去查看,然只找到其丈夫满目疮痍的尸体,如今心伤难愈。大姐姐已身怀有孕,有流产之险,二姊和三姊要远离长安赶赴西北军营,为其出谋划策。
这位大姐姐,应该便是往日靖伯姚府的大姑娘。而平峰,大抵便是她丈夫,那位曾在长安名扬的风度将军岳平峰,宋婕妤记得他出生贫寒,十三岁考上武状元时正赶上其母病亡,先帝将其发到军中后,其在西北边防的数次战役中斩获北凉大将二十三名,于二十一岁被封为三品风度将军,随岳都督镇守西北。最离奇的是,在封为状元的同年,他被西北伯府认回做了大公子。
那年靖伯姚府仍旧是落魄门户,手上却有西北伯府的婚约,嫁过去之后夫妻和满,风度将军每入长安进宫拜见圣上,都会带上他的妻子,领取的赏赐也有半数归了靖伯姚府,还一度传为佳话。
可如今,竟会出这种事。
棋盘上的残局还没分出胜负,但眼下,安拂夏的心神已然飞出宫禁,宋婕妤不断地安慰她,说些什么她也不大记得听见,宋婕妤见软和语无用,便大吼一声,“安拂夏!”
她的眼中这才有了神采。
宋婕妤方才算松了口气,言道,“妹妹别怕,我这就去一趟平阳宫,恳求皇后娘娘寻人去西北帮帮你的姊妹,别怕啊。”可她话儿还没说完,安拂夏便昏了过去。
待她苏醒之时,竟瞧见陛下、皇后还有满宫的其他妃嫔均在殿内,除却圣上坐在床畔,皇后坐在他的下首,其余人都是站着,有人眼带嫉妒不屑,有人关心备至,亦有人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徽修容既已苏醒过来便无大碍,此番受惊吓不会伤及胎儿,待微臣下去开几副安胎药,徽修容按时服药好好修养便会好。”
安拂夏循声望去,开口的是许太医,他的身后还跪着好几位太医,怎么回事,不过晕倒而已,会来这么多人吗,等下,他们刚才说什么,怀孕?徽修容?
“去吧。”
皇帝一声令下,太医们纷纷起身退去,安拂夏撑着自己的身子想要起来行礼,皇后直接出声儿制止,“你身子不好,礼数这些就免了吧。”
她缓缓靠回身后梅枝的怀抱中,问,“陛下,她们说的是?”
此刻圣上瞧着她,眼神中柔情似水满是怜惜,她从未见过这般眼神,恍惚间就要陷进去,皇后一开口方夺去了她些许心神,“你有了身孕,虽只有不到半月,但以许太医和数十位太医一起作保,应无大碍。圣上下旨将你封作修容,还赐了名号徽,妹妹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眼下最重要的事儿,是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你的家事朕已经知道了,怀远会代替朕亲自带着精兵强将去一趟西北,查核事情的原委,并保证你家人的安全。”圣上开口抚平了她的疑惑和担忧,“他忠诚聪慧,办事儿从未有过任何差错,你放心。”
怀远?难道是那个平伯府二公子?前世世家唯有他得到圣上的十分信任,还是,另有其人?思虑至此安拂夏忽觉困意滚滚袭来,她努力想要睁开眼,却怎么都做不到。
“陛下,徽修容尚需要好好休息,臣妾不如带着众位嫔妃先下去吧。”
“嗯,你们先去吧。”
皇后见陛下没有离开之意,心里一跳,“夜深了,陛下不如也先回太极殿,或者去哪个宫殿之中,徽修容现在这模样也侍奉不了陛下。”
“朕留在这,蓉儿先去吧,你也有了三个月身孕,不能在这儿耽搁这么久。放心吧,朕无事。”
他说话如此坚定,皇后也不好再劝,只能轻叹一声后微微拜礼,言道,“那臣妾告退了。”
众人离去之时仍在窃窃私语,上轿之时,贤妃面色淡然,宋婕妤看着珠镜台主卧的殿门上写着‘酥玉阁’,陷入沉思。顾美人则是一股子愤懑与不服,徐才人和曲才人不敢碰她的晦气,结伴而行轻声细语地在她身后聊着。皇后走在最后,玉笛搀扶着她,瞧见离了珠镜台,便道,“娘娘,圣上身子不好,若是守着徽修容一夜,明日还要早朝,您不劝劝吗?”
“他思虑已定,本宫若是此时去劝,反而会惹他厌烦。再者说陛下如此没有子嗣,这是他的孩子,他自然万分紧张。对了,你明日去趟掖庭局,亲自挑几个伶俐的撤换长月和承安,本宫瞧着这两个人不是十分安分。”
“诺。”
说着皇后又想起一事,“对了,辛修容从前那个贴身太监,叫饼子的,如今在司正司,他是不是托人传信说想要见本宫?”
想起那事儿,玉笛就觉着晦气,“他本是要随辛修容一起被赐死的,谁料胆小怕事,临了了说什么,有关于辛家密谋的要事需要禀告,若能饶他一命便可全盘托出,若非为了朝政大事,咱们岂会留他到现在。”
“去司正司。”
玉笛讶异地瞧着坐上凤辇的皇后,“娘娘,现在更深露重的,咱们去那儿做什么。再说,您肚子里的小皇子,不怕晦气吗。”
皇后轻笑,“莫说司正司的那些阴诡传闻本宫从来不就不信,就算真的有,本宫堂堂皇后岂会怕那些孤魂野鬼,你若是胆小,便让红玫同本宫去一趟。”珠镜台离平阳宫尚有些许距离,一个人趁着夜色回去换红玫,与去一趟司正司,也差不多路了。玉笛一撇嘴,罢了,反正那么多人,还有皇后娘娘撑着呢。
司正司在后宫的深处,与永巷只隔着一条巷子,束着高墙,门口时刻燃着熊熊的炬火,每每来玉笛都觉得这里的空气之中弥漫着森森的鬼气,狰狞可怖。明明永巷才是后宫最冷最偏僻之处,但她最害怕的,却是此处。
玉笛派了小太监先行过来传信,凤辇到之时,赵司正已恭敬地等在此处,“微臣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行了,不必行这些虚礼。”皇后将她唤起,言道,“带本宫去吧。”
司正司内部有牢狱,饼子原本便是关在其中,但皇后身子金贵不能去那儿,所以来之前赵司正把人引到了司内的偏殿之中。这里有刑具也有许多侍卫看管,旁人不敢乱来。这儿味道很渗人,皇后在孕中不宜多闻,所以她也早早备了带有玫瑰香味儿的面巾,予皇后戴上。
扶着皇后坐到椅子上后,玉笛便带着其余人告退了,此刻殿内,只有皇后与太监饼子。他再也不复从前跟在辛修容身后那颐指气使的风发模样,而是屡屡稀奇喘气,软塌塌地靠在肮脏的石墙之上,瞧着多点动作都要背过气去的样子。那身上尽是鞭痕印记,甚至还有灼烫过的痕迹,想来早已受过重刑。
“你为何要见本宫?”
皇后觉得奇怪,她当时便下了诛杀令,按理说,辛修容已死,她身边的宫人应该无一活口,更不会遭受责打。可他不仅受过刑,还能给她递口信。
“很奇怪吧。”饼子苦笑,“皇后娘娘一定觉得奴才如此遭人重视,超乎了您的预料。其实,留下奴才的口供,是陛下的决定,有些事情虽然是后宫秘闻,但来日或许便是能致辛家于死地的关键之处。娘娘只想着如何保住皇家名誉,却一点儿都不懂这朝上的暗流涌动啊。”
皇后不语,他惆怅地看向那有些破败的红墙板子,言,“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能保命的事儿,直到太多的人,活下来,才是对高位者的威胁,所以奴才这条命,救不了。给您留下口信,是因为有件事,是修容娘娘心中的苦恨,奴才是希望皇后娘娘,可以帮她一把。”
“你不救自己,却要帮辛修容?!”皇后不解,“为什么?!”他只是个奴才罢了。
饼子笑了起来,这回,他的神采中却有些许年轻的光芒,“这些您不必知道。辛修容娘娘在家中其实过得并不好,她从来就不喜欢自己的姊妹们,母亲也早早卧病在床,父亲不过是将她当作可以保家族富贵的棋子。皇后娘娘,若您,能让她的姊妹们不能进宫,便算了了辛修容的一番心愿。”
“本宫为何要帮她?”皇后道,“是本宫勘破了你们的阴谋,亲自下令将她送葬,你不恨本宫,反而要求助于本宫?”
饼子严肃起来,“昔年,若没有皇后娘娘,只怕辛修容入王府的当日,身子便会损坏,这份恩情,修容娘娘一直铭记在心。她时常对我说,皇后娘娘是个好人。”
是个好人。
这四个字直让皇后心中荡起些许涟漪,她的神情也肃穆起来,言道,“说吧。”
二人在里面聊了大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皇后的脚步有些虚浮,神情也很沉重,玉笛见状赶忙上去扶她。赵司正也在玉笛的身侧,皇后瞧了她一眼,她便行到皇后身边,听她吩咐道,“好好葬了他,去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