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容下午那场别开生面的首秀堪称惊艳。
他把那健康令,与这西市里一桩桩旧事组合得天衣无缝,再佐以几句市井俚语,就连苏绒都忍不住听的津津有味。
满堂的笑声更是此起彼伏,连带着茶水也一壶接一壶地卖得飞快。
今日的进账真不错,只能说收的值,收的妙,收的呱呱叫!
直到客人散了,铺子静下来。几只猫在椅子腿上磨着爪子,苏绒低头整理着柜台里下午收到的铜板。
张不容没急着走,悠哉悠哉踱到柜台前。他没提说书效果如何,也没算分成几何,而是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外加一叠裁得方方正正的泛黄毛边纸,轻轻搁在苏绒刚擦亮的柜台上。
“喏。”
他用折扇点了点那叠纸头,看着苏绒好奇地拈起最上面一张。
只见上面用极其清晰工整的墨迹,一个一个写着字——还配了图。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勾勒出的简笔画,但也像极了铺子里的真实物件儿。
一只狸花旁边赫然写着大大的“猫”;冒着热气的粗陶壶下应是个“茶”;堆着几个米粒的碗旁边,这就是“饭”……
笔触简朴却很到位,她一看就懂。
苏绒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指尖抚过这些简笔画,纸上每一个端正的字和灵动的画,都像一扇小小的窗,让她窥见了识字后大刀阔斧搞营销的畅快模样。
张不容看着她喜欢,又用折扇轻轻点了点那几张字帖,还敲了下那本薄薄的蓝布面册子。
“册子是《千字文》。明日起,打烊后,我抽半个时辰,教你认这些字。”
语毕,不等苏绒回应,他已潇洒地一甩袍袖,转身便走。
月白色的衣袂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折扇随意向后一扬,下一秒人就已然跨出门槛,消失在巷口。
苏绒盯着他离去的方向怔了一瞬,随即低头看向柜台上那几张字帖,并没有立刻去锁门。
她手脚麻利地在柜台旁清理出一小片空位,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柔和地铺开,将她和柜面圈在一团温暖的光影里。
雪姑依旧习惯性地睡在门口,此刻正团成一团打着小盹,小咪似乎总是在舔爪子,好像天生带着点洁癖似的,一天不舔个八百遍就浑身难受。
然后往老砚台里倒些水,拣了根柜台里的旧墨条,墨色还未调匀,少女便迫不及待地蘸了笔,屏息凝神,学着字帖上那个端正的“猫”字落笔。
苏绒的手腕固然是有力气的,但生涩得很,笔尖一碰纸面,饱蘸的墨汁就“噗”地晕开一团黑疙瘩。
啊这……
她之前也学过书法,怎么换了个地界,这笔就根本不听使唤?
明明有基础啊,怎么会这么难控笔?
她抿紧唇,不信邪地换了个地方再写。
这次更紧张,手绷得死紧,想写出那横平竖直的感觉,可落下的线条却歪歪扭扭,粗细不匀。
啧!
可见教学机构的老师绝对是在骗她买课……什么有些天赋,反正苏绒自己现在是完全没感觉到。
少女懊恼地皱眉,不过写了三四个字,额头和鼻尖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烦躁地用袖子抹了把额头。四月春夜特有的微微潮气混着灯下笔墨和汗水的味道,也让人心头燥燥的。
就在此时,门框被轻轻叩了两下,苏绒下意识抬头,觑见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
怎么又来了?下午不是匆忙走了吗?
而且这身打扮……难道要连夜出远门?
林砚身着劲装,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和流畅的肩线,腰间除了那枚象征身份的廷尉玉牌外,似乎还别了个轻巧的卷囊。
一副随时可以远行的模样。
他手刚从虚掩的门扉上收回,额角处滑落一丝碎发,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风尘。
苏绒心头疑惑更甚,顺手抹了把脸,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脸颊上那点墨痕怕是蹭得更花了。
但这不是现在的重点,反正她最狼狈的样子,这位大人也不是没见过的。
“林砚?”
少女疑惑的嗓音清亮,带着点被中途打扰的小小不满,但更多的还是对眼前人这身利落劲装打扮的好奇。
脸上像个小花猫一样,自己倒浑然不觉,只是随手拢了下微乱垂落的鬓发,那双总带着点笑意和朝气的眼睛明亮地看向他。
林砚的目光一暖,随即提步跨过门槛,停在柜台前,忽然有点语塞。
少顷,低沉的声音带着涩意,在猫馆里响起。
“……下午看你忙,没把话说完,我得带人离京几日。”
油灯的火苗在他沉静的眸子里跳动。铺子里很安静,只有灯芯偶尔的轻响和小咪舔爪子的声音。
这句解释在此刻他一身干练劲装,似乎片刻便要奔赴他方的氛围下,显得格外的……匆忙与未尽。
懂,秘密公务是吧?
那自然是非礼勿听,非礼勿问!
苏绒自认为参透了林砚的语焉不详,当下便点点头,脸上还顶着墨迹,表情却是配合得很,末了还体贴地接了一句:
“公务要紧!”
可林砚见她这反应,唇线却抿得更紧了,目光沉沉地落在柜面上那张格外醒目的字帖上……
一丝讶异随即掠过男人的眼底。
“张不容给的?”
林砚轻声问,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苏绒却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
但这事儿没什么好隐瞒,她便坦然点头,结果就感觉到面前之人像是无端端被拧紧了一根弦,看着莫名颓了起来。
等会,所以是对错台本了?
她啥也没说啊,总不能是自己碍眼吧?
苏绒正想着是不是直接来一句慢走不送,男人的目光就落到了自己那张被墨团糟蹋的练习纸上,然后又扫了一眼自己一团黑的手指头……然后笑了。
虽然笑的幅度很小,但就是笑了!
一股子实实在在的憋屈感瞬间涌了上来,顶的她心口一闷,脸颊也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连带着耳根都隐隐觉得发烫。
真是的……
她半个月前连户籍都没有,不会写字不是很正常嘛!
这股自我开解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记忆里林砚那该死的笑意狠狠压了下去,她甚至能感觉脸上那点热度又窜高了几分。
“我……”
后半句话硬生生卡在了嗓子里,变成了一声带着浓浓不解和郁闷的咕哝:
“我成天抱猫,论劲儿也不算小吧?”
少女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秀气的眉毛苦恼地拧成了结,像在跟林砚抱怨,又像在自言自语,语气里满是费解的怨念。
“怎么这一支笔杆,到我手里捏都捏不稳呢?”
听着苏绒的话,林砚的视线终于从字上移开,落回到她困惑又郁闷的脸上。
他轻轻眨了眨眼,往前又迈了小半步,极其自然地挪到她身侧,带着清冽皂角气息的衣袖几乎拂过她的臂弯。
修长的手指在柜面上轻轻一叩,声音低而沉,干脆利落,典型的林氏发言。
“写个字,我瞧瞧。”
苏绒被他这命令式的语气激得下意识就想杠,但字没写好的憋屈感终究占了上风。
行吧!
写就写!
少女深吸一口气,拣了张新纸铺好,紧紧捏着那支笔杆。
屏息,
沉腕,
笔尖用力地、甚至带着点咬牙切齿地、无比坚定地“戳”向纸面——
然后,林砚的手就毫无预兆地覆了上来。
干燥,温热,带着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精准地而不容分说地握住了她执笔的手。
瞬间,所有的晃动和下滑都被止住了,男人的声音带着安抚,从苏绒头顶上方响起。
“别抖。”
他的手心稳稳包裹着她的,只轻微一动,便带着她悬停的笔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盈和安稳,轻轻落入微黄的纸面。
灯芯噼啪轻响,暖黄光晕笼罩着两人紧挨的身影,在身后的墙壁上交叠成一个。
然后,一条饱满的黑线就这样被他引导着,缓缓从苏绒笔下生出。
所有的嘈杂、憋闷、不甘都在一瞬间忽然消失,只剩下包裹手背的温热,和他袖间清冷的皂角香,惹得她心尖没来由地一麻。
笔尖在他沉稳的引导下,不疾不徐地在纸上游走,全然不是她方才那狼狈的模样。
一撇一捺都带着隐而不发的力道,最后一笔收势,力透纸背。
一个筋骨舒展,透着一股少年锐气的“林”字,就这样在纸面上渐次浮现。
少女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在不受控制地、急促又响亮地擂动。
可也正是在这一刻,那稳稳包裹着她的大手毫无预兆地松开了力道。
仿佛方才那个掌控全局的人不是他一般,林砚后退半步,连声音都险些被喉咙卡住。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话音刚落,苏绒便下意识抬眼望去——
只见林砚颈间那片瓷白的肌肤,早已晕开一片清晰而均匀的薄粉,明晃晃地蒸腾着热意。
可这一次,男人竟没有仓惶避开。
他飞快地垂下了眼睑,那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落一小片阴影,似乎在努力镇压那些翻涌上来的羞窘。
旋即目光抬起,竟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刻,带着一种近乎温存的坚定,深深地看了苏绒一眼。
“多练,回来检查你的字。”
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裹挟着未尽的话语和一些更重的东西,说完这句话,他才倏然侧过脸,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转身。
眼看那道身影就要融入门外的夜色,苏绒的心仿佛被什么轻揪了一下。那个名字未经大脑,几乎是瞬间便脱口而出。
“林砚!早点回家!”
“家里…咪咪都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