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机械摆动，雨幕被破开又合上。尖锐声每响一下，苏然的心就跟着咚咚的跳一下。

他双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夜色像凝结的沥青，铺天盖地地往挡风玻璃上粘。

车身突然剧烈震颤——又一次余震。

轰隆隆的声音贴着山沿传过来，一块巨石裹挟着碎石从黑暗中轰然坠下。苏然瞳孔骤缩，一直在他前面行驶的那辆车失控了，猩红的尾灯扭曲出一蓬血光，消失在悬崖边缘，深渊下的青衣江发出一声呜咽。

苏然猛地睁开眼，他想开灯，手还保持着握方向盘的姿势，手指曲起来锥在掌心里。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酒仰头灌下，他早已习惯了威士忌灼烧食道的痛感，那是他确认存在的知觉。

窗外，月亮在云层里挣扎。床头的闹钟泛着幽蓝的光，凌晨三点十八分。

三年前，雅安芦山地震，双流国际机场停车场有一个物资接收点，全国各地捐赠的物资在这里集结，再从这里转运到芦山。

苏然安排好工作，留下一封简短的信，便从乌鲁木齐奔赴成都，在物资接收点做志愿者。装物资，运物资。再从芦山把要撤离或轮换的救援队员带到机场。

志愿者的工作十天就结束了，最后一天，苏然最后一个从芦山返回，他出发时已近晚上八点，他目睹了那场意外。

到机场移交车辆后，苏然婉拒了志愿者集体活动的邀约。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返回酒店，像被抽走魂魄般蜷缩在房间角落。整整两天，他未踏出房门半步，二三十个啤酒瓶堆成了小山。

第三天下午，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空酒瓶上折射出的光刺痛了他眼眶。苏然终于起身，机械人般收拾行李、办理退房，买了当天最后一班回乌鲁木齐的机票。

飞机舷窗外漆黑如墨，闪烁的航灯如流萤掠过。黑暗里，耳鸣突然游进意识，似老旧收音机的电流声，将夜的寂静绞成碎片。

深夜推开家门，衣柜镜子映出他疲惫的身影。苏然倒在床上，可在阖眼的刹那，梦的齿轮开始倒转——车灯撕裂雨幕，巨石坠地轰鸣，那辆车又一次在悬崖边划出猩红的弧线。

从这一夜起，那场意外隔三差五地进入他梦里，苏然突然就成了自己的赝品。

两年前六月的某天，苏然从伊犁拜访客户返程，途经赛里木湖。

此时的赛里木湖刚褪去冰甲，湖畔野花织就五彩绒毯，蓝紫色鸢尾与金黄的金莲花簇拥着湖岸。清风吹过时，湖水把阳光揉碎成了千万颗钻石。

湖边女子的裙角被风掀起又落下，她弯腰捧起一汪湖水，往空中一扬，细密的水珠沾湿垂落的发丝，也沾湿了嘴角的笑。

赛里木湖边上的那个女子，是米秋。她的笑脸入了他的心，自芦山归来后，苏然第一次意识到，除了如影随形的噩梦会令他战栗，还有如此动人的美好，能让心跳变得不再沉重。

苏然开始与这个世界言和，做拯救自己的浮木。他重新拿起闲置许久的相机，开始拍摄连绵的山峦、翻涌的海浪，把内心那些难以言说的低落与破碎，封存在照片里。

他去不同的城市、乡镇，看从未见过的街道和建筑，感受不同地方的日出日落、四季变换；认识新的人，听新的故事，去发现生活里许多值得留意的美好。

此后的两年时间里，曾经频繁纠缠苏然的那场意外，在梦境中出现的次数开始逐渐减少。

昨晚那场意外又出现在梦里，醒来后苏然几乎没有再入睡。他早早去了红山，站在红山塔边往下望，晨风裹着凉意掠过耳畔，河滩公路浸在薄薄的、青蓝色雾霭里，静静依偎在红山下，如一条素色玉带蜿蜒铺展，将乌鲁木齐整一分为二。

大阳从远处的博格达峰北侧跃出，城市被光照得敞亮通透，这个时候的乌鲁木齐没有喧嚣，只有晨风流动。他看见那些像甲虫一样的车在晨曦中闪着细碎的光，开始奔赴一天的美好！

米秋坐在像甲虫一样的车里，为了不被早高峰困住，她比平时出门早半小时，25元打车费让她心疼了三秒钟。

那可能——吃个吴佳牛肉拌米粉，还能再买个阿不都拉软香的芝麻馕。

十点上班，同事都没有来。还好昨天方兰给了她办公室钥匙，不然傻站在过道挨过一小时，实在尴尬又煎熬。

她戴上从家里拿来的乳胶手套，把饮水机打开，把窗户打开，然后打水洗抹布，把同事的桌子都擦了一遍。

收拾完，米秋给自己弄了杯黑咖啡，打开电脑。登陆邮箱，把总站发到分站邮箱的数据复制到记事本。

打开乌鲁木齐车市页面，挑出数据亮眼以及最不理想的资讯进行比对。从页面位置、品牌知名度、标题吸引力、价格设定、优惠力度，再到内容的详实度，她逐一拆解剖析，试图从中定位网络用户的关注点，探寻优质资讯的优势所在。

“做产品策划，得先了解资源优势！”

米秋全神贯注的画表格，不知道什么时候苏然站在身后。

她一惊，从椅子里弹起来，眼睛瞪得溜圆：“苏总，你是飘过来的么？”

米秋的反应把苏然吓得后退两步，撞在后面工位的椅子上：“你这是触电了？吓我一跳。”

米秋懵圈，难道不是你吓到我？

“怎么想到做这个分析的？”苏然把那个差点绊翻他的椅子拉过来坐下。

米秋有点不好意思：“昨晚在想这事，每条资讯的点击、浏览量、浏览时长都不一样，我想找到它们产生差距的原因，做资源组合的时候参考。”

苏然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同事陆续都来上班，乔喜通知，十点半有个临时业务会，编辑、媒介、产品列席。

李寅峰要去收拾会议室，乔喜拿起抹布：“你们准备会议资料，我去吧！”

乔喜进了会议室，把活动部放在会议室的红色进度看板翻了个面。

收拾完出来，乔喜给苏然送进去一杯纯净水：“你先吃药，会议时间我会把控。”

李寅峰一声吆喝：“亲们，打针时间到！”

米秋一脸茫然：“打什么针？”

李寅峰：“鸡血！”

米秋：“我还是肤浅了。”

会议的内容很重要，丰汇汽车服务集团启动媒体补采工作，集团市场部将组织一场媒体推荐会，大西洋汽车网受邀参与。

丰汇汽车服务集团是乌鲁木齐本土汽车经销领域的领军企业，旗下拥有60家标准4S店，是大西洋汽车网最重要的客户之一。

“丰汇市场部给到我们的信息显示，本次推荐会参与的有大西洋汽车网、车之家、购车网、新疆汽车网、新疆汽车导购共五家网络媒体。丰汇那边有40家店面市场经理参会。”乔喜通报了媒体推荐会的基本情况。

“我刚核对了名单，参会的40家店，有22家和我们没有实质性业务。我们一部有9家，李寅峰二部13家。”楚尘直起身，“这些店面一直都保持联系，业务之前反馈的信息都是因为费用紧张。”

乔喜：“现在补采，费用应该也不宽裕，他们应该是要在推荐媒体里做一个选择。”

苏然：“你们打算主推什么资源？”

方兰提议道：“焦点图、车市头条、车市行情、标红资讯、热卖车型，这些都是分站的自主资源，合理利用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楚尘语气坚决：“不行。经销商投放的核心是获取有效客户信息并实现转化，但这些资源产生的留资会直接流入公共池，根本无法管控。必须手动分配才能保证质量，否则合作就是一锤子买卖，后续难有成效。”

乔喜分析道：“车之家和购车网的商家会员覆盖率高达90%，所以它们主推的资源多是硬广或活动类。而本土网站没有商家会员后台，可选择的推广方式同样只有硬广和活动这两类。”

“没错，我们的核心优势在于主推商家会员服务。商家能凭借我们配送的资源，直接向主机厂进行核销，这是其他平台做不到的。”

大家一致认同。

苏然：“我们主攻商家会员业务，全力提升覆盖率。资源配送按1：2的比例执行，配送资源按刊例价七折核算，这样市场经理跟店总沟通时更有说服力。先把合作关系落地，后续再寻找拓展机会。”

李寅峰：“这次业务关键点还是市场经理？”

苏然微微颔首，神色笃定：“没错，只要他们按要求申报，审批流程一路绿灯。要是在这过程中碰到了沟通上的棘手问题，你们在推荐会的前两天及时反馈上来，我来想办法解决。”

乔喜问苏然：“市场经理执行什么商务政策？”

苏然想了想：“环节有点多，成本低不了，争取达成率过80%，按咱们正常的商务政策执行，成本我们自己消化。”

正在喝水的李寅峰“噗”地一下全喷了出来，一脸的难以置信：“老大，是不是要求有点高？”

苏然面无表情：“对你来说，确实高了点。”

李寅峰谄媚的说：“我帮楚尘问的。”

楚尘：“我要说声谢谢你......”

“这次推荐会很重要，乔喜亲自做资料吧。在做配送点位介绍的时候，和米秋讨论一下，她做的分析很有意思，在做推荐的时候，配送的资源会更有说服力！”苏然又看向米秋，“尽快弄出来！”

乔喜：“好的。”

米秋：“好的。”

方兰眼角余光轻飘飘扫向米秋，嘴角极轻微地一抽。

对于此次丰汇集团补采项目，苏然高度重视。作为公司而言，核心业务周期集中于第一季度，而此次补采业务无异于重要增量机遇，若能顺利承接，将有效提升季度营收指标与市场占有率。

“80%达成，是老大膨胀还是我没出息？”李寅峰把笔扔在桌子上。

楚尘呵呵笑：“自然而然的，是你没出息！”

乔喜：“楚尘，语境不太合适......”

楚尘：“重要的是后半句。”

“方兰，这个分析我们一起做吧，我对大西洋汽车网不了解，你主做，我配合你。”

会议上，苏兰嘴角不自然地那一抽，裹挟着隐隐的敌意。米秋无意卷入这些情绪纷争，反正这份工作并非她的核心任务，索性决定顺水推舟，把这份功劳拱手让给方兰。

乔喜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看，米秋微微一笑。

方兰指尖轻敲桌面，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放心去做，要是有拿不准的，我替你把把关。”

乔喜语气轻快：“这活儿交给你正合适！你对大西洋的研究可比米秋透彻，再加上她已经梳理出了初步思路，咱们双管齐下，出成果肯定快。”

乔喜讲得恰到好处，米秋悄悄在心里为她的高情商点了个赞。

米秋把分析工作交给方兰后，见李寅峰暂时手头无事，立即邀他前往会议室，请教市场需求相关问题。

李寅峰分析道：“乌鲁木齐汽车市场竞争不充分，有竞争力的品牌均属丰汇集团，消费者可选渠道有限，导致经销商对我们的网络广告产品缺乏刚性需求。”

米秋蹙眉：“缺乏市场需求，产品岂不成了无源之水？”她过往在来GO网做的编辑工作，对市场供需的实际状况始终缺乏直观认知。

李寅峰诡异地勾起唇角：“不过市场需求也并非铁板一块。像经销商需通过广告投放向主机厂完成核销任务，或是有人想通过资源运作获取额外收益，这些都是潜在突破口。”

米秋一怔，马上说：“懂了。”

李寅峰屈指轻点桌面，逐条剖析：“产品设计需紧扣三个核心——首先，控制成本，确保公司盈利、业务团队获得合理提成；其次，为经销商合作方预留足够利益操作空间；最后，在经销商完成主机厂核销后，实际回笼资金不仅要覆盖支出，更要实现可观盈余。”

李寅峰笑笑说：“别着急，先熟悉业务，后续苏总会亲自指导。他是老油条，仅凭一个计算器所向披靡。”

“一个计算器？”米秋疑惑不解。

李寅峰笑而不语。

方兰思索良久，职场多年的经验让她瞬间捕捉到其中微妙。她深知，贸然接手米秋的工作，极易被贴上“抢功”的标签。如果由米秋主动向苏然讲明情况，才符合自己的利益。

米秋哪能不知道方兰的心思，不过她并不将这些职场微妙的博弈放在心上。便主动去找苏然。

米秋：“苏总，关于今早开展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