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之人
荷哈克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倒霉的人。
虽然妈妈跟姨姨,姐姐她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他一定会是个幸运的男孩,他在收获期出生,刚出生那年还算是个丰年,身为抄写员的老爸在上交朝廷的税本上写的将各家各户的收成记录得满满当当,在战时已经相当不错了,在他一岁的时候,鲁特努人从北边打了过来,气势汹汹的军队挨家挨户寻找着粮食时,母亲在手忙脚乱逃难之际只能把他塞到了柴垛中,而当军队离开,村民心有余悸地回来时,整个村庄被席卷一空——粮仓空空如也,鸡鸭无一幸免,锅碗瓢盆都被摔个粉碎,丰年积累下的余裕顷刻成灰,当母亲万念俱灰地走进后院,却听见柴垛里的哭叫————
“多么幸运的宝宝,”母亲至今会说,“连墙缝里的老鼠都没能逃过一劫,你却活了下来,还长得这么大了!”
他倒是宁愿相信是鲁特努人的手下留情或者是自己出生时就消耗掉了一辈子的运气,之后的日子里他不见得有多幸运,老爸花了大价钱把他送去当地神官开的教育所,因为五年过去大字不识一斗而被劝退,老爸死心不改期盼他能成为抄写员继承家业,可惜这个愿望也无疾而终——他确实不怎么会读书写字嘛,于是老爸长叹一声,拿出毕生积蓄送他去做底比斯某位侍卫的随从,之后就在侍卫的引荐中入了宫。
也许刚踏进宫殿的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确实是幸运的,这可是法老的宫殿啊,无数人究其一生也无法踏进一步的圣地,看到那高耸入云的金色高塔,巍峨雄伟仿佛建于空中的黄金大殿,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塔顶上万国旗帜迎风招展,花园中苍翠绿植照相辉映,流水花园叮咚作响,侍女们整齐有序,侍卫佩刀威严….简直令他看花了眼….而那路过的侍女中有一位注意到了他,冲他莞尔一笑,漆黑的眸子眯成两条弯缝,像是阔别的老友一样亲切,砰砰,胸膛瞬间像炸开了一样,心跳回响在胸膛砰砰….
哈托尔女神朝他递出了爱情的橄榄枝,刚入宫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个异族面貌的年轻女郎对自己颇为关照,笑着与他打招呼,用略显轻浮的玩笑话打趣着他,她好似很喜欢看到别人窘迫的模样,总是用手托着下巴,笑着看着对方,黑的像是黑曜石的眼睛狐狸一样眯起,淡然却藏着许多不可目视的阴霾。
这是年长者才会有的表情,他很确信,姥姥在世时将他抱在怀里时也会这么笑,她对他唱歌谣,将路上摘到的野狗牙蔷薇别在他耳后,从来不说战争时期的事,他姥爷如何过世,他的舅舅如何在大战里没了命。
这个异族的女人对过往只字不提,对他也算贴心,像是那些沙漠女巫一样未卜先知,精准猜中他的所有喜好,甚至在他生日那天(如果不是妈妈拖人给他送来一件新织好的衣服,他自己也忘记了那天是他生日呢)为他端来了一盘烤的松脆的坚果皮塔,还淋了他最爱的黑莓酱,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五旬风翻飞的午后,这个总是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女人朝他走来,左右环顾确认没有其他人在周围,将手里的那盘只有贵族才能享用的佳肴递到他手中,她亲切地招呼着他,
“荷尼,”她居然知道他妈妈怎么称呼他的,她真的是个女巫,会偷走男人心脏的女巫,“我从厨房里偷来的,总管不知道,吃吧,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到这儿来,生日快乐。”
他突然紧张地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接过那盘皮塔,她和他相继坐在台阶上,看着走廊里发疯生长的葡萄藤,午后的烈阳照在花园的喷泉上,像是闪烁的水晶在一股脑纷飞。
好惬意的午后,如果被侍卫长发现,或者被总管看到,这可是要被拖下去鞭刑的大罪,可是她浑然不觉,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坐在台阶上,往嘴里塞着皮塔,指尖滑下紫色的黑莓酱汁,笃定了不会被抓住。
她在说些什么根本没听进脑子里,只能稀里糊涂地配合着点头,他只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跳,心绪翻飞,坚果皮塔很软乎,比蜂蜜还要甜香。
“好了,再待下去就得被总管抓包了,喂,吃完了没?盘子我收走咯。”
侍女站起身,用没有沾上黑莓酱的手碰了碰他的脸,他浑身一震,像是只受惊的鸟一样看着她,
“茜弗斯?”过了好久他才能拼出她的姓名,她挑了挑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些?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他有些腼腆地站了起来。
“也许以前我认识你吧,也许上辈子你是我的情人。”莞尔一笑,她端起盘子,像是只敏捷的沙狐转过身子,在走廊上很快就不见了。
痴痴凝望着她的背影,她黑色散乱的头发,浅色的匀称的肢体….他在心里发誓要像公鹌鹑追着母鹌鹑,公猫跟着母猫,男人追求女人一样得到她。
他个子高,强壮,肤色深褐,一头粗硬的短发,继承了妈妈那双杏仁形状的眼睛,又大又棕,还有线条柔和圆润的下巴,有些厚的下唇,“这不是个聪明男孩的长相,”他姐姐还有姨姨总是这样捏着他的脸,调笑着,“但是会是个幸运的男孩的长相…很讨女生喜欢呀!”
事实证明可能确实如此,她对自己的示好主动回应,热情地不可思议,没过多久他们就在繁茂的七叶树的树荫下耳鬓厮磨,调情打闹,她是个年长,颇有耐心的情人,当她的手像蛇一样轻巧钻入衣领间,世界都随之模糊了起来…可是好景不长,就在他兴高采烈打算跟妈妈写一封信告诉她自己恋爱时,侍女抛下他另寻佳偶,前一天还答应他在河谷节跟他一起,结果转身就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拉神啊,如若是其他人,其他侍卫,他大可拔出长刀与对方堂堂正正来一场决斗,用胜负来赢得她的归属,可是如今,就算他把长矛磨得再锋利,肌肉锻炼得再强壮也于事无补,与她共饮一杯腓尼基特调香料酒的那个男人却是埃及王子。
权贵们仗着权力玩弄下属也算不上稀罕事,据说以前流着王族之血的私生子比宫殿墙壁里的耗子还多,与王公贵族有染的侍女更是数不胜数….不过这种单纯的□□关系持续不了多久,那些侍女们大多都会在安排下告老还乡或者流放他地,不会有谁傻到纳一个侍女为妾,也更不会像如今的法老一样,居然当天就宣布要立她为后….
…据说西蒙神官当场就如遭雷击倒地不醒,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以身体欠恙为由神魂颠倒地回到自己的居所,在里面没日没夜地灌了三天的啤酒。
原本他还以为她是被胁迫的,于是变卖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鼓足勇气在法老的登基大典上找到她,提出想和她一起私奔,结果她的态度还是像以前一样亲和余裕,毫不在意。
三言两句就浇灭了他好不容易燃起来的决心,最后只好夹起尾巴灰溜溜地离开了,走前他抱着献祭一般悲怆的心将最后一封情书递到她手里,过了几天,她却派人送来了厚厚一本埃及语法大全。
他抬起宿醉之后昏昏涨涨的头,望着正殿门口夺目刺眼的太阳,多么毒辣,多么无情。
他昨天从看守仓库的侍从那里用两个沙图换来了几罐啤酒,酩酊大醉到了白昼,被侍卫长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番,还是让他来站岗了,不过今天的值班也没有任何意义,法老的大婚在即,整个皇宫充斥着一种喧闹的有序,人来人往,应接不暇,女仆们头上顶着宽大的盘子,上面摆满了收获期丰盛的果品,另一只手搂着满满的酒壶,侍从们抬着一担担开膛破肚的羔羊牛匹,在仓库内外进进出出,以往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卡纳克神官也来了,捧着飘着莲花瓣的圣水在宫殿内来来回回兜着圈,一边用手从金盆里舀出水洒在两边,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总管还叫来了一队北方来的杂耍团,现在正在后院里吹拉弹唱,叉铃的刺耳叫声混着五弦琴枯燥单一的调试过程,听起来就心烦意乱。
难不成他们都是聋子?他被任命站在大殿的最下方,看着身旁的侍女摔了个跟头,怀中箩筐里的芜青咕噜噜滚了一地,侍女长在旁边怒骂时想着,如此杂乱如此喧闹,往日井然有序,墨守成规的皇宫去哪里了?统统在婚礼面前退让了
法老的婚礼让底比斯无数适龄少女心存向往,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老家的那些吟游诗人会怎么歌颂这段佳话,小说家与戏曲家会怎样改编这段故事,将其粉饰地越发传奇暧昧,引人万分向往。
宛若太阳般至高无上的法老娶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侍女,她甚至没有诞生在受众神祝福之地的埃及,她甚至只是个难民,一个奴隶,没有哈托尔的美貌,没有示巴女王的财富,她究竟是如何吸引到法老的?用那双漆黑的眼睛,那张略显刻薄的嘴?
还是说是出奇的幸运呢?总是与他不相干的幸运,能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吗?
…..他还是不要在胡思乱想为好,宿醉带来的昏沉体验已经让脑子不再清醒,再这么继续折磨自己下去,他肯定又得连请好几天假修养,本来最近人手短缺,侍卫长就对他的表现不佳颇有微词。
稍微恢复了气力,他挺直胸膛,决意以最好的姿态面对巡逻的队伍,可惜这份决心在下一秒就破碎了。
“荷尼?”
他不想回头,声音熟悉轻柔地令他几乎呼吸困难,她总是这样令他一秒破功。
“荷尼,”她又喊了一遍,接着从身后绕到了他的面前,她还是以前的那个模样,头发乱糟糟,穿着侍女的白色衣裙,浑身上下除了草编的手镯没有其他饰品,就算现在是王后了也一样。
“….王后殿下。”他张了张嘴,好歹不至于紧张地咬住舌头。
“天气真热,不对吗?”她冲他微笑,像是以前一样温和的语气,他抿住唇,想知道她想做些什么,王后指了指一旁大殿贴着光滑花岗岩的白金色墙壁,“法老还在里面进行殿前审判?”
“是….”他的背后就是法老的审判大殿,新上任的法老比他以为的还要勤政勉励得多,每日清晨太阳拉还没从尼罗河上爬起来就开始处理政事,哪怕明天就是自己的婚礼也在所不辞,
“今天来的罪人…你听说了吗?”
“罪人?啊….你说的是盗墓贼?”他有些意外,疑惑她为什么要问起这个,今早在分配任务时侍卫长曾经提起过一嘴,“王墓最近频繁被盗,”他回想着上司说的话,“马哈德神官加紧了措施…逮到不少人,不过好像….”
“跑掉了一个?….别那么看着我,我听别人说的。”
她对着自己吃惊的表情毫不在意地解释着,随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好似在确认时间,
“拉神就要爬上最顶端啦,国王的客人就要来啦,”她好像在对他说,又好像在喃喃自语,“你是下埃及来的,你们那里是不是有句话说的是,好运气不常在,最好出门要占卜?”
好日子不常有,坏运气如影随形。若想出门不要第一面撞见巡逻士兵,最好去沙漠女巫那讨个吉利。
确实他们那边传出来的,不过只有那些盗墓贼才会挂在嘴边。
他小时候跟着妈妈从比西村来到沙漠镇赶集,总是能看到这些衣衫褴褛奇形怪状的人在暗巷中做着无人知晓的勾当,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路人,或者转身跟那些沙漠旅人做交易,十个沙图换一句预言,
豺狼找鬣狗,一丘之貉。妈妈在他耳边小心告诫道,一群不被神眷顾之人,犯下的尽是一些亵神之事。
“我不懂这些….我妈不让我占卜,”不知为何,他如此回道,不自在地看了一眼脚下,“而且我一直都这样,没有什么好运气,算了...也没用。”
他苦涩地想,妈妈还有姨妈们骗了他,他才不是什么幸运的男孩,就是个普通人,被哈托尔捉弄,令女人啼笑皆非的弄臣。
她闻言笑着安抚他,声音柔和,“别这么说,荷尼,你很可爱,能让最冷酷的女人于心不忍也说不定,看,太阳要爬上正中了,我来给你点幸运的预言如何?”
他不由自主也跟着也抬头望了一眼,蔚蓝的天空,边缘拖曳着几缕乳白色淡云,耀目的圆盘迟缓地爬向中央,有什么反常吗?
“….王后殿下,您….”
“你有什么愿望吗,荷尼?”她笑意吟吟,令人捉摸不透,“我来替你占卜一下,我以前就干这行的,你还记得我用橘子瓣推算恋爱运势吗?我没有失手过一次。”
他不知道如何应对王后这番跳跃的说辞,只好慢吞吞组织着语言
“殿下….不要戏弄我….”
“说说吧,荷尼,我在问你话呢。”她那笑容灿烂地可以两个人分了,他却心中一阵苦涩,我的愿望?我的愿望很简单,温暖的怀抱,柔软的嘴唇….
一阵沉默后,他抬起头,看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