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山上的风拂过时,长长垂落在身后的青丝堪堪擦过狐妖脸侧的红。
这抹颜色自额角淌至下颌,像极碎冰纹落在雪色瓷器表面。
他是狐妖,不是器修,比起用武器向来更喜欢亲手撕裂敌人。
此刻,他的五指就如利爪弯钩,其上黏稠血液顺着指缝滴落在地。
这血是他已婚道侣的。
而他的道侣,如今是来取他命的。
当发梢凝结的血珠坠落时,身着玄色衣袍的狐妖终于转眸看向重伤跪地的人
褚九桉,他早已名存实亡的道侣。
刚一对视上,褚九桉就扯着嗓子嚷道:“你到底要怎样!我没工夫和你纠缠!翎儿只不过再要你一条狐尾入药而已!”
瞧瞧,一如既往的颐指气使。
晏笙悠悠举起手,借着月色瞥过指间肮脏的鲜血。
看见他的动作,刚才还怒气滔天的褚九桉忽地滞了呼吸。
他不敢再动,因为他知道,如果还有下一次,晏笙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捅穿他的胸膛,亲手挖出他的心脏。
生了九尾的狐妖,果然实力不俗。
只他不明白,分明以前晏笙都无有不应的,为什么这一次却说什么都不肯了。
只是尾巴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了,何以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他心心念着重伤的心上人,照旧哄着自己的道侣:“晏笙,别胡闹了,今日借你狐尾明日我定回来陪你。”
却不想,晏笙倏地冷笑一声。
“陪我?”晏笙转身走到他面前,仿佛是看什么脏东西一样轻蔑地打量起眼前人的脸。
终是忍不住嗤笑一声,一切都发生太快,因风而起的发丝还未落回原处时,他便已然捏住了眼前人的喉咙。
他满意地欣赏褚九桉惊恐瞪大的双眼,启唇道:“蠢货,陪你日日夜夜的怎么可能是我。”
幻术而已。
话音一落,晏笙一掌将人击飞。
自妖族抽中来不灭天联姻,他虽未曾动心,但也试过安安分分与褚九桉做一对寻常道侣。
只不过失败了而已。
大抵是他艰难从虚情假意里挤出来的顺从,在对方眼里真的比不上真正的心上人一丝一毫。
不过合该如此的,情爱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狐族深谙此道,晏笙不意外。
既如此,相安无事下去便罢。
于是他放任起褚九桉与其他人的暧昧,有时还会帮这对上蹿下跳的恩爱鸳鸯遮掩、治疗。
扮演善解人意的道侣,远比演恩爱和睦的关系更容易,晏笙很满意现状。
可要让他再行割尾救人的法子,他终于能说一次真心话:不行。
我不愿意。
因为婚盟来到不灭天,我不愿意;嫁给素未谋面的修士,我不愿意。
九条尾巴,九次机会,你们已经输了。
褚九桉再也耐不住了,一跺脚狠狠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大喊:“算我跪下来求你好不好,他真的快要撑不住了,等不得了!”
说到半截,他又想起维护许久的脸面和傲气,直起腰怒道:“你最好趁我还能求你的时候快点允我去救人,若是一会儿师尊亲自来……”
褚九桉的师尊——奉阳仙尊,当今上仙界十二仙尊之一。而这奉阳,向来是最疼爱许玄翎的。
在奉阳的手里,晏笙的确从未讨得过好处。
眼下倒是好一出“恩威并施”的戏。
晏笙回头望着远处高山之巅的风雪,在身后人出口威胁时难得心情很好地笑弯眉眼。
“那就让他来求我。”
他说完狂妄的话,也不等褚九桉的反应便席地坐在山崖边,弯起手肘撑住下巴,蜿蜒的血线顺着苍白腕骨爬进衣袖,染血的手指一下下轻点着膝头。
模样悠闲极了。
褚九桉后怕地看着悄然出现在晏笙身后影影绰绰的九尾妖相,捂着喉咙一边狂咳一边运功离开了。
等人飞远了,晏笙才歪歪头,而刚才一直隐匿身形的狐狸也从黑暗中走出靠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似是感觉到今日便是终局之日,九尾狐呜咽着低下头蹭了蹭晏笙的手。
晏笙忽地又想起来什么,从怀中拿出一朵明黄色的小花趁着月色看了看。
“第一次见他,那日是下雪的。”
“记得吗?他当时就站在那里。”晏笙抬起手指了指不灭天主峰半山腰的一处。
“第二次见他,知微花开了,他给了我这个。”晏笙怀念地笑笑,把花递给狐狸,狐狸凑上前嗅嗅,叫了一声。
“第三次,那日好像是下雨了,是吧?”
原来细细数来,真的只有三面之缘而已。
晏笙有些低落,一为着早早陨灭的道心,二为这浅薄的缘分或许支撑不了他到地府后还能跟上那个人的脚步。
在他感慨的时候,身后骤起大风,扬起长长的发带轻轻甩过他的眼前。
在熟悉的威压里,他甚至无需回头也知道来人正是十二仙尊之一——奉阳。
方才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出的褚九桉此时正跟在奉阳身后喋喋不休,从婚后的诸多矛盾讲到他用幻术敷衍夫妻房事,听得晏笙越发觉得好笑。
有的人真的很奇怪,明明不喜欢却什么都想着要独占。
晏笙懒得理他,而在褚九桉的声声控诉中,神情最古怪的却是阳关峰大弟子——谢时渊。
他急急跟着师尊而来,心心念着生死未卜的小师弟,但刚一站在晏笙面前还是不禁被狐妖的容貌晃了眼。
狐族生来都是好模样,更何况是已经修得九尾的晏笙。
他曾经也觉得,饶是整个仙界,恐怕都再找不到第二张能与晏笙旗鼓相当的脸。
可晏笙空有美貌,实则寡淡无趣,是个空心的木头。
久而久之,他不再关注狐妖。
如今再见,夜色下这张常年凝着寒冰的脸上溅了血,有几滴堪堪落在眉心与眼尾,竟给这张脸找回了早已无影踪的妖气和艳丽。
谢时渊不禁感慨,这才是狐妖的本相。
而如此美的妖…倘若当初没有推拒本落在自己身上的婚约,今日会是怎样?
对了,师弟说晏笙与他并未真的圆房…
他兀自浮想联翩,奉阳仙尊已然率先向晏笙发了难:“交出狐尾,你可以提条件。”
晏笙懒得回头,只喃喃重复着两个字:“条件?”
奉阳在他面前谈起交易,这倒是第一次。
其实只要奉阳动手,他没有还手的余地,一直以来皆如此。
只不过为了完好无损的狐尾,今日奉阳竟就忍了。
这阳关峰上下为了许玄翎真是人人都有两幅面孔,晏笙不止一次佩服着。
他撑着腿慢慢起身,留恋地收回望着雪山之巅的视线。
阳关峰上总是烈日晴空,没有雨,也没有雪,他等了太久,如今已经没了耐心。
“你们真的很在乎许玄翎啊。”他似笑非笑地说起。
听着晏笙这话,奉阳紧皱的眉头忽地一松,不屑地冷声讽道:“别告诉本座,你今天闹这些只是为了同翎儿争风吃醋?”
“想太多。”晏笙翻着白眼,他根本懒得提那比纸还薄的道侣情分。
他重新看向眼前师徒三人,忽地压抑多年的恨意砰然迸发。
这一次沉沉看着奉阳,他一字一顿道:“许玄翎的仙骨,是你给他换的。”
奉阳眉眼一动,刚要开口驳斥时却又被晏笙打断了话头。
晏笙嗤笑着警告又妄图粉饰太平的奉阳仙尊:“别想撒谎,我认得出那个人的气息,到死都不会忘。”
谢时渊和褚九桉愣了愣,异口同声问道:“什么仙骨?”
晏笙早没了耐心,只抬手一挥,二人顿时便被打飞出去,而奉阳一道剑意召出轻而易举接住了两人。
他沉声警告:“晏笙!”
听着奉阳话里的冷意,晏笙亮出利爪:“五年了,我不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九尾金身张大了嘴,俯下身子冲奉阳呲牙,而它的爪子更是死死抓着自己的尾巴。
“你和他什么关系。”奉阳神情莫测地质问。
晏笙依旧:“不高兴告诉你。”
他早知上仙界的这些人是何本相,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场面他没兴趣演,也懒得看。
奉阳犹疑地看着面色黑沉的晏笙,犹坚持:“晏笙,你与罪人勾结,可知有何后果?”
堪堪稳住身子的谢时渊看着晏笙难得生动的神情,心神一动,继而惊疑未定地惊呼道:“你认识殷无暝?!”
褚九桉反应稍慢些,“殷师兄?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的道侣怎么会关心起百战昆仑巅的大弟子?
奉阳不欲提起这个名字,在弟子还要继续说时就厉声打断:“他是上仙界的罪人,五年前是他屠戮蓬莱境,今日你是想替他报仇?”
报仇?没有债,何来的仇。
这话一出,晏笙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是真的。
许玄翎的仙骨,是生剥了殷无暝的换来的。
猜到是一回事,如今亲耳听见真相便是另一回事,晏笙心想:终于、终于都对上了。
若不是他为许玄翎疗过伤,也不会探出许玄翎的仙骨其实并非天生。
他死也不会认错,那分明是殷无暝的仙骨!
可当他用幻境试探许玄翎时,却总也探不得这仙骨到底从何而来。
现在他明白了,什么罪人,什么屠戮蓬莱境,那都只不过是奉阳为了心爱弟子捏造的罪名!
五年前蓬莱境血气漫天,尸骸遍地,本无人知晓殷无暝曾去过蓬莱。
是后来奉阳察觉不对,请命前去调查,自此上仙界才发现殷无暝在蓬莱惨案中的存在。而那次带去的人里,正有不灭天当代弟子第一人——殷无暝。
回来后,殷无暝因于蓬莱境屠杀同门落罪被囚。
不久后,尚为阳关峰外门弟子的许玄翎便凭借难得一遇的天生仙骨拜入奉阳门下成为最小的弟子,如今更是成了最受宠爱的一位。
他道许玄翎哪来的好运,更疑惑殷无暝何以做出那等祸事。
现在才知,原是奉阳冤死了殷无暝,拿走了他的仙骨。
是生刨活炼,是极尽天下最狠毒的手段。
那会是怎样的疼。
粘稠血液仍在指缝间拉出猩红蛛丝,晏笙仰颈任山风灌入喉间,喉结滚动时牵动颈侧处的血痕,每一次深深呼吸后,垂在身侧的手都握得更紧一分。
凉凉月光淌过染血的唇,将讥诮笑意淬成带毒的刀锋。
“罪人?”
奉阳理所当然的语气,晏笙却听笑了。
“上仙界的规矩管不住我这个妖族,你们眼里的罪人,却是我的恩人。”
你们在乎许玄翎,而我在乎殷无暝。
冤冤相报,杀人偿命,这是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