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威尔听见艾伦的吼叫声后便改变方向,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赶去。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
利威尔小队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艾伦,而艾伦已经暴走,那么那些人……
利威尔经过倒吊错位的格达,头身分离的艾鲁多,沾着佩特拉头发的溅射形血液肉泥,还有一些一看就是砍在畸变体身上碎裂的残片。
失去身边所有人人,再一次。
利威尔的心情变得麻木,他停在树上,俯视着那些痕迹,他的眼睛很疲惫,眨了一下,又眨一下,干涩的要命。
打斗的痕迹非常明显,利威尔跟随过去,一路上的痕迹显示那是两个庞然大物,但在某个地方戛然而止,只有一个失去头部的尸体残骸。
“兵长——!!!”
那声音把利威尔惊醒,他迅速转头看去,看见了拼命向他招手,眼含热泪的佩特拉。
佩特拉有很多事情要说,艾伦被夺走,畸变体的去向,它刀枪不入的外皮,但在这一切之前,她的眼泪先流了下来。
利威尔快速落在她身边,随后视线被躺在地上的女孩吸引,他瞳孔骤缩,蹲下身去探女孩的呼吸。
佩特拉强忍着眼泪,声音颤抖,
“她还活着,利威尔兵长,是她救了我和欧鲁,艾伦被夺走了,欧鲁和……一个短发女孩去追了,在那个方向。”
“她……你带她和其他人汇合,我去追。”
利威尔顿了顿,最后说了一句,“你做的很不错。”
在利威尔离去之后,佩特拉忍了又忍,终于放声大哭,她紧紧抱着那女孩,抱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感激,痛苦,后怕,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顺着眼泪流出,像是要发泄掉自己此生所有的情绪。
阳光照在她身上,拂过身体的风从未如此轻盈。
她活下来了,又一次。
·
阳光太刺眼了,明渡很少见到这么刺眼的阳光,她的眼睛泛起阵阵疼痛,不得不用手臂遮住视线。
旁边递来一块细长纱布,明渡放下手,任由对方将自己的眼睛隔绝在纱布之下。
“韩吉,其他人呢。”
韩吉的动作停了一下,继续,声音有种强装镇定的不自然,
“上一次听你叫我名字好像是很久以前了,真是的,我好像都有点陌生了。”
岂止,上一次两个人好好对话是在地牢的时候,是刀剑相向,跟埃尔文撕破脸的时候。
明渡不语,韩吉顾左右而言他了一会儿,找借口离开了。
这里是战场外十五公里,安全空旷的广场,其他伤者死者都聚集在这里。明渡直起身子,将立体机动装置解下来。
她出来的太急,只穿了长袍,还好穿着短裤,在马背上把长袍裁了一半,然后直接把皮带组拴在身上。
此时身上遍布深深浅浅的勒痕和淤青,其实比起其他人已经是小伤,只是看起来有些可怖。
此次行动调查军团准备充分,彻底扭转了首次行动的情报劣势,此时已经成功将敌人抓住,由精锐小队施行押运任务。韩吉率先回来,对待命士兵发布指令,进行人员调配。
打扫战场,寻找被困人员,主要是收敛尸体。
一排排新鲜尸体,被挨个用裹尸布裹起来。
有人沉默着干活,有人在哭泣。
明渡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她只是不想躺着,也可能是有些好奇,她从那些尸体边缘走过,用纱布的缝隙窥视。
然后她看见了熟悉的人。
明渡把眼睛上纱布撩上去,注视着那个尸体。
珍珠。
她的尸体还算完整,而在她身边的余文就只剩了一些残肢。
这些人原本在利威尔队伍,后来因为变动或者别的原因,编到了别的队伍里,这不算个太大的变动,甚至很平常,因为编外人员本身就是流动性很大。
明渡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也许中间有很多机会,但是被各种各样的理由打断了,况且因为相处时间并不算很多,明渡也没有特别想见他们的想法。
现在,他们就这样躺在这里,无声无息的,几个小时前还是活蹦乱跳的,现在就只能躺在这里等待腐烂。
明渡伸手摸着珍珠的脸,然后握住她的手。
余文甚至没有手可以握。
很冷,很硬,因为潮湿而迅速腐烂,散发出奇怪的味道。
他们已经死去了。
意识到这点后,心脏被摄住的感觉让明渡几乎无法大口呼吸,她急促的摄取着氧气,感觉有毒的空气充满了肺部。
泪腺像被针扎一样刺痛,流下来几滴淡淡血粉色的水。
有人过来轻轻拍她的背,是不认识的人,那人面容悲伤,像是刚失去了亲近的对象,或许她把明渡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
“我们胜利了,他们的死,是有意义的。”
她离开了,去安慰下一个人,尽管她自己都面色憔悴。
明渡不明白,她听过很多次,但她从未像这次一样感觉这词句的晦涩难懂。
对于死去的人来说,死了就是死了,人的气息一旦消失,就永远的消失了。
这就是他们所面对的事情吗,即使知道如此,他们也依旧甘愿为之付出生命吗?
不可能的。明渡紧紧抓住胸口,空气一下子变得好稀薄。
怎么可能,她见过太多太多的死人了,死前无一不是痛苦的,呐喊的,祈求的,后悔的。
生存是任何生物的本能,怎么可能有生物会心甘情愿的死去,怎么会有生物不想活着。
可是人类即使知道这件事,却还是会做出不利于自己的选择,明渡不明白,她不知道这种行为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那阵比身体上疼痛还要难捱的痛苦终于消下去些许,明渡觉得能呼吸了一些,学着记忆中利威尔的行为,动手把珍珠衣服上的徽章割下来。
她从前觉得这个行为没有意义,现在也是,但想不了那么多,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做完这一切之后,明渡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她把纱布拉下来遮住眼睛,却阻止不了受刺激的泪腺不停往外流水,剧烈的疼痛从眼睛上传来。
捂住眼睛,更清晰的感受到疼痛并不止来源于此,还有那颗正在心口泵动的心脏。
如果刚才,明渡没有昏倒,能够再撑一下,去周围搜查一番,他们或许有机会活下来。
明明不是很累,也没有受很重的伤,为什么不能坚持一下呢?
军队回来了,传来了胜利的欢呼声,冲淡悲伤的气氛。
明渡听到104期的声音,他们还活着,一个都没有死去。
杂乱的脚步声影响了明渡的判断,亦或是动荡的心情让她分不出精力,她分辨不出更多的东西,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麻木的腿上。
“能站起来吗?”
声音小了很多,明渡能感觉到许多视线聚集在自己身上,而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
埃尔文。
明渡顺从的握住他伸出的手,让他把自己拉起来,艰难的重新站在地上,让重心回归两脚之间。
“听说你救了利威尔班的两个士兵,你是好样的,士兵。”
明渡并没有跟他虚与委蛇的想法,她仰起脸,像是自己能看到对方眼睛一样,尽管只是抬起来被浸透的纱布,但明渡能想到那双眼睛是什么神情。
“埃尔文,你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吗”
那声音威严,坚定,而且是温和的,
“是的,士兵。”
“你不怕吗”
“为了人类的未来,这些牺牲是必要的。”
明渡尝试着咀嚼那些词语,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弄懂过这些话,这些词她都明白,但此时听到却是新的感觉。
她像一个幼童一样,对这个世界重新充满了疑问,
“为什么?”
埃尔文耐心的回答了她的问题,
“因为我们不去做,人类就没有未来,为了我们的后代,为了人类的延续,为了家人,所有的士兵都背负着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风险。”
“因为,这就是人类,所有人加起来才是人类。”
那些话从未如此清晰的钻进明渡耳朵里,出现在她脑海里,明渡喃喃自语道,
“像蚂蚁一样。”
埃尔文离去的时候,明渡喊住他,
“你不是因为这个理由去死的,不是吗?”
“如果你有这个疑惑,我很乐意为你讲解,士兵,不过不是现在,还有很多事情……”
“全部杀了吧。”
埃尔文脚步顿住了,他回头,确定了刚才那冷淡的话语是明渡发出来的。
明渡前进一步,踮起脚,几乎是在他耳边耳语,
“这里刚才爆发了一场无可奈何的争斗,谁死了都不奇怪。”
埃尔文睁大眼睛,明渡掀起纱布,和他对视。他和明渡能够似乎从对方的沉默中快速交流,彼此一个眼神里包含着巨量的信息:
【这样做面临的会是军事法庭】
【你已经站上去了】
【失败的后果不可估量】
【不冒险就不会有收获】
【会产生不可避免的误伤】
【全部杀光,不管是国王还是议会】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爆炸中心太远】
【利威尔和韩吉都能够做到】
【米可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最好现在就出发】
【那些人应该聚集在那个地方】
【这是对未来最好的选择】
【为了人类的未来】
埃尔文深深地注视着明渡,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
“你的建议我知道了。”
于是明渡拉下纱布,转身离开。
她一刻也不想跟埃尔文多待。对方利用她,伤害她。但是她又能在对方的眼睛中,感觉到和自己一样的东西。
用冷漠来称呼过于浅薄,那是一种更坚硬,更冰冷的东西。
对于明渡来说,是她作为局外人的视野,而对于埃尔文来说,则是他坚定不移的信念。
为了目标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明渡不得不承认,她认同埃尔文的一切主张,并且认为那是必要的,但这不影响她讨厌对方,能够理解和去理解是两码事,何况她在埃尔文眼中也是棋子一枚。
所有人在埃尔文眼中,都只不过是棋子,哪怕是他自己。
但那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太在意眼前就会失去更多的东西,埃尔文是整个人类最好的选择。
明渡又蹲下去,在余文的衣服裁下来一片,和珍珠的胸牌放在一起。
珍珠和余文都是埃尔文必要未来牺牲的一部分。
如果明渡是普通人,可能会痛恨埃尔文,因为普通人只能够在乎自己身边的人,可是明渡知道,为了更多人乃至整个人类,埃尔文的想法必须去施行。
埃尔文的罪行在未来自然会被清算,但前提是人类能够拥有未来。
明渡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尽力救下自己在乎的人。
没有口袋,只好把东西放在手里,明渡再起身的时候,路被挡住了。
这个人脚步像猫一样无声无息的。尽管路面好像不窄,明渡依旧退开一步为对方让出通道。
那个人依旧停在面前,或许因为对方在意的人在这里躺着,于是明渡转身离开,然后胳膊就被拉住了。
胳膊上施加的力道很大,看起来像是克制着不想把她的胳膊捏碎一样,声音阴沉沉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
——利威尔。
情理之中,埃尔文都回来了,利威尔怎么可能不在。
他虽然声音很生气,但身体是诚实的,他把明渡抓回来,给她拭去眼下的水,帮她换了一条新的纱布,然后仔细查看着她身上的伤口。
干燥的斗篷披在身上,驱散了一些冷意。
明渡顺着他手臂的动作,自然而然的靠在利威尔身上,她现在和利威尔差不多高,低头埋进利威尔的肩膀。
“利威尔”
利威尔应了一声。
“我好难受。”
利威尔不说话了,他强行抬起明渡的脑袋,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