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朦朦亮,经过一晚上的春雨侵袭,整个京城空气清新,天空也渐渐明朗起来,把整个冬季蒙尘的商铺招牌,冲刷得干干净净,陆陆续续铺子开门营业,街道上也慢慢清扫干净,随着阳光轻轻铺洒京城,热闹繁荣景象一一展露了出来……
在京城,有一条燕子街,虽不是集中闹市,但贵在清雅,燕子街两边垂柳装点,微风一吹,柳枝绦绦,街角有一条穿过京城的河道——曲河,每到冬去春来之际,柳絮飞花触水的景象, 吸引不少文人墨客来此河边,雅集一翻……
方府,正坐落于燕子街一隅,府邸正上方悬挂“方宅“牌匾,两只石狮子镇守门前,狰狞威武,咋一眼,以为是武将府邸,实不然,乃清流文派,府邸石碑路延深四进院子,高墙厚壁,并无其它瑰丽辉煌点缀,彰显主家的厚重,沉稳……
此时的方府府内,负责打扫浆洗的粗使婆子,正井然有序地打扫……用水冲洗地面……用扫帚把撒满院子里的枯黄落叶归集一处,再用大竹筐把这些收起来,抬进后院柴房;雨后的清晨,阳光从高墙外照进来,府邸顿时恢复往常气派。
只是青寿堂的院子,与其它院中的忙碌截然不同,在花厅一处,一位清瘦单薄的背影,朝花厅的屏风跪着,檀木屏风上绣着碧水青池中的几株荷花,还绣了几条锦鲤, 在水中叶间嬉戏;一幅鱼戏莲叶间的苏绣与一旁蓝色罗裙白衫小袄的背影颜色相衬,跪姿规矩,双手搭在膝盖上, 跪了一夜, 有些苍白的脸上, 虽带着些许坚韧, 却让人心生怜意。
几个丫鬟低头轻手轻脚打扫花厅,眼睛只看着手里的活,不敢随意偷瞄那方,更不敢有人上前去打扫那一片;青寿堂的管事于妈妈面目威严,看着下人们打扫完,手轻微一扬,丫鬟们不敢停太久,忙完手中的活,依序轻轻退出花厅。
青寿堂的管事妈妈于妈妈,方老太太的陪嫁丫鬟,在青寿堂打理事务也有二十多年了,深得方老太太的信任,此时,于妈妈默默打量方锦茵,瞧着她身形笔直,虽是早春时节,发间却挂着些许汗珠,裙摆处也有一些湿水,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去了内室。
不一会儿,内室稀稀疏疏传来起床声,于妈妈伺候方家老太太方余氏洗漱后,轻轻搀扶起方余氏坐落在内室的妆台前,整理好银发后,戴上金线绣雀鸟纹的抹额,从旁边的梨花木架上取了一件青灰色褙子,一一穿戴梳理,妥当后扶着方余氏,到东次间用早膳。
“外面跪着的那丫头,可老实?”方家老太太轻咳了一声,接过贴身丫鬟于妈妈的茶盅,轻捻茶盖,微微吹了吹,慢慢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
方余氏花甲之年,满半银发,稍微瘦削,面带苍老,但眼神威慑,令人不敢对视。
于妈妈接过方老太太递过来的茶盅,轻放在一旁的梨花木八角按桌上;含笑恭敬应道:“回老夫人,锦茵姑娘还跪着,老奴刚去外面瞧了,规矩着。”
“魅惑的□□,教养出来的孩子,没规矩,没礼数,这次让她长记性”,说着,低头边理了理褙子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彩绣的对襟,靠在青松高山图的软背上,停了片刻,问:“明日可是游同回府的日子?”
于妈妈应是。
方老太太思忖片刻,闭眼养了会神,慢悠悠地说道:“行了,让她回去吧,这几日就不要来晨昏定省呢,看着闹心!”
于妈妈应诺退下,往花厅走去,让候在外面的一等丫鬟上前伺候方老太太用膳。
在京都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豪门显贵,坐落在燕子街的方府,就是五品官衔的方府,当家主人方游同是当朝从五品礼部太常少卿,清风文官世家,家风礼教严谨在京城都是有口皆碑的。
“锦茵姑娘,老夫人允了,您先回去,老太太说,免了您这几日的晨昏定省,好些休息。”于妈妈边说着便上前扶起方锦茵,示意在院外候着的丫头秋菊进来搀扶。
这时,一个穿着侍女服饰的秋菊,手里拉着镶蓝白纹边的大氅,急步小跑着进了花厅,瞧见于妈妈在旁,立马放慢脚步,瞧着自家主子的头发有些凌乱, 脸色灰白, 她急忙用氅衣将锦茵包裹着,眼睛胀得通红,不敢眨眼,不然眼泪就流下来,而锦茵看到秋菊来了,还朝她安慰般笑了一笑。
于妈妈把这主仆俩人看在眼里, 面色如常,送两人走出花厅。
方锦茵由丫鬟秋菊搀扶着慢慢移步走出青寿堂,从青寿堂到后院的梨花阁,经过几弯雨廊,主仆两人汗水粘着额头,秋菊拿着帕子,轻轻擦拭方锦茵额前的汗水,两个走着比往日慢了许多。
梨花阁是内院里西跨院的小院子,以前用来安置女外客的地方,院里有两株梨花,便命名梨花阁。后来,方二爷从荆州接锦茵姐弟俩回京,便安置在此处。
秋菊扶着方锦茵,半躺在罗汉床上,主仆两人都松了一口气,秋菊又转身拿来一个厚厚的迎枕,调整迎枕让主子靠得舒服些,边忍着眼框里泪水,不让主子看到,时不时扭过头去抹眼泪。
方锦茵疼得呲牙咧嘴,看到秋菊忙来忙后,眼睛红肿,故笑着安慰,道:“行了,别偷偷抹眼泪了,我可是留了一手!”
“这次跪在花厅,来来往往的,多少人瞧着,刚才奴婢扶着小姐回来的时候,不少下人在偷摸着嚼舌根……”秋菊越想越生气,虽不是嫡亲的孙子,好歹也是方家主子吧,怎这么伤人脸面?以后小姐在这府里还怎么行走?
秋菊又听到自家主子这么戏谑,又连忙望了望外面,低声回道:“小姐,您小点声,当心让旁人听到。”
说到这,楞了一下,附身低声问:“小姐,您怎么猜到会这样,早早就在膝盖处戴上护膝?”
秋菊年长锦茵两岁,从小伺候锦茵,从荆州一路随着她来到京都叔父家,像大姐姐一样,一路上贴心照顾。
方锦茵瞧秋菊这愣头愣脑的样子,乐了起来,呵呵地笑,“当我傻呀,十次去祖母那儿,就有八次罚跪,那我不得小心行事。”
两人对视一眼,一边抹干脸的眼泪,闷头笑了起来。
过了惊蛰,雨水和春雷多了起来,外面的绿软柳枝,在春风细雨中,刚出芽的嫩绿轻轻抚着窗棂,方锦茵乘着春风习习,沉入梦中,梦里母亲宠溺般抚摸她的头,含笑而不语……
不愿醒来。
秋菊从后罩房端来热水,水盆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帕子用热水浸湿,想热敷一下小姐的膝盖。
她轻轻地挽起小姐的罗裙里裤,瞧着她主子的这双膝盖,虽用了护膝,还是红肿了一片。
想着小姐一晚上没睡,转身去内房,取来披风,轻轻盖在小姐身上,看来,只能晚些醒来后再热敷了,便轻轻退了出去。
过了个把时辰,方锦茵翻了一下身,迷迷糊糊中磕到了一下膝盖,顿时疼得咧了一嘴, 瞬间从梦境中拉回现实。
望着从窗外照进来的日光,愣着出神,以为在荆州自己的闺房里,伸了一个大的懒腰,脸色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秋菊听着屋里的动静,立马端来了食盒,几样酱菜配小米粥和几样面食。
方锦茵是南方人,吃不惯北方的吃食,唯独喜爱喝这小米粥,就着酱菜,用小勺子舀着,一口粥一口酱菜,酱菜吃起来嘎嘣脆,堪比珍馐。
“去柜子里找软棉一点的鞋子,跪着的时候,我大意了,应该换软一点鞋,不膈脚。”
“春季雨水多,软棉鞋底容易湿鞋。”秋菊应道。
“虽说这几日雨后清爽了些,天气越来越热,我穿着这硬棉厚实的鞋子,回头把脚给悟出味儿来。”
两人四目相对,还吃着早膳呢,两人低声笑了起来。
这时,外面有女使传话,说:齐妈妈来了。
齐妈妈是方府当家主母方夫人赵氏的陪房妈妈,如今是方府里最体面的内院管事之一。
秋菊上前迎接,方锦茵放下筷子,连忙端坐起来。
齐妈妈端着一个灰青色圆角木盘,朝方锦茵福礼,笑着道:“锦茵姑娘,夫人从洛阳老家得了一些上好的跌打损伤的膏药,要老奴带一些给您备用。”
秋菊上前双手接过,方锦茵笑着应道,“齐妈妈辛苦了,锦茵谢过婶婶,劳烦齐妈妈亲自跑一趟,我这没事,请婶婶放心。”
想必方夫人得了消息,方锦茵罚跪的事,又不敢明着帮方锦茵,违背婆母,只能暗里帮衬。
齐妈妈悄悄打量了几下,笑了笑,“若姑娘没事,夫人那边等着老奴回话,先容老奴退下。”
秋菊送齐妈妈到院门口,待齐妈妈走后,秋菊进来,打开送来的膏药,“姑娘,这膏药,奴婢见过,不是洛阳来的。”又笑了笑,“夫人真是有心了。”
待锦茵喝完两碗小米粥,吃饱后,感觉全身有精神气了。
秋菊闻了闻膏药,挖出一点,按揉在手心,用力摩擦,“奴婢马上给您揉上,您忍着点哈”,
手热后马上揉在方锦茵膝盖处,用力按揉,拉动了一下膝盖,方锦茵疼得呲了一声,“这哪里是洛阳的,就是白马街那家康仁堂的,估计婶婶又上了药膳铺的当了。”
方令桡是方家嫡子, 在府里翻着天的闹腾, 只想着入军营, 建功立业, 为此挨了方老爷不少打。
只要谁说哪家药铺跌打损伤膏药好,方夫人总能寻来,备在府上,以不时之需。
每想到方令桡活得那么肆意洒脱,方锦茵越发心疼自家小弟,夜深时,时常想起小时候,两人打闹的样子,而现在不得不严苛律己。
自从方锦骞入了方氏宗学堂,方锦茵也会送些点心去前院厢房,时常听到,里面传来朗朗书声,葱葱少年,收捡稚嫩,反而举止老实,却越发让人心疼。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期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姐姐,这就是修身治国平天下一个道理!我定要重振荆州方家门庭。”
方锦茵疼得呲着牙,眼泪顺着痛感,涌下来……
秋菊也心疼,瞧着主子哭,自己也带着哭腔,“姑娘,您受着点疼哈,回头奴婢多揉几下,淤青就散了。”
方锦茵点了点头,又想了一想,道:“秋菊,明日叔叔回府,若问起来,切不可以告之,给叔叔徒添烦劳。”
秋菊应是。
傍晚,从外面传来急切脚步声。一个身穿玄色圆领直袍,腰间束带的读书少年郎,青松面俊,眉眼之间,与方锦茵有几份相似。
站在悬挂的纱帘外,未开口眼眶却红了起来,盯着锦茵,不语,表情却显自责和疼惜。
秋菊行礼,“锦骞少爷,今儿学堂散学早呀,奴婢在灶上炖了些汤,您先坐着。”便退出次间。
方锦茵瞧着弟弟,故作坚强的样子,小小年纪,大人架势,朝他笑了笑,让他坐过来,“锦骞,男儿郎,顶天立地,可不能哭!”
“我没哭,”说完,扭过头去,用力抹了一下,走上前拿来杌凳,坐在姐姐对面。
方锦茵挪了一下身子,坐近了些,柔声道:“姐姐没受累,你只管上你的学,别误了课业。”
方锦骞知道姐姐是宽慰他,“姐姐,其实不用去岳麓书院,我也可以考取功名,我会保护好姐姐!”
“胡说!岳麓书院怎么样,你心里比我清楚;再说了,祖母都同意了,等叔叔回来,你就可以和令桡一同去,”方锦茵瞧着他皱着眉头,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一人在府里。
“你只管放心去,这府里并不像其它高官内院,人不多,事不杂。”
瞧着他不放心的样子,再次宽劝道:“叔叔婶婶对我们姐弟俩怎么样?!父母过世,把我们接到京城;为了你求学,把你安排到宗府学堂里,又对你的学业,事无具细,只有有空,必定查看,婶婶备的笔墨纸砚,你和令桡都是同样份列,你可不能再说一些,伤叔叔婶婶的心话来,免得让人觉得我们不知恩图报,寒了心。”
方锦骞心里都明白,点了点头。
方锦骞如今十岁,男子进出内宅有些不合礼数,便在二进院的西跨院的西厢房住着,随身伺候是从荆州过来的陪同小厮水生。
姐弟俩聊了一会,一同吃过晚饭,锦茵又怕他心思重,想太多,好生宽慰锦骞,想着他晚上还要温课,虽有不舍,还是让他离开梨花阁去西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