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玉觉得今天地板有些软。
不是雨后泥土那种软,像人站在浮动的海面上,晕。
“应该是看书看太久了......”
他摘下眼镜,双手撑起越过头顶,左右拉伸脖子,绕了圈脑袋,肩颈稍微松了点。
璞玉个人研究室在一楼,带了个小院子。
今天太阳不错,他挡了挡日光,摘下半框眼睛放在办公桌上,推开后门,往洒水壶里灌满水,准备浇花。
“呼咻!”有人在吹口哨。
楼上教室窗打开,六七个脑袋挤在一起,眼睛溜溜地往下看。
璞玉听见了,没理,他看了眼时间,这个点正好下课。
只要一下课,二楼教师办公室往上楼层的小孔雀就开始开屏。
“学弟,你头发怎么养的呀?乌黑顺亮的,”楼上东扯西扯,正经样装不到一半,摊牌了,“加个联系方式呗!谈男朋友吗?”
璞玉放下洒水壶,扯着嘴角笑了笑,随即转身回室内。
他甚至不用抬头,这栋楼里装的近千只小麻雀,没一只是他的菜。
“哎,你谁啊!扯我衣领干嘛!滚!”
“想打架是吧?!”
“喂!错了错了!别动手!我不看他了!”
“......”
关上门,聒噪被挡在门外。
挂钟敲响中午十二点的铃声,璞玉披上防晒衣,准备去食堂吃饭,指尖刚刚碰上门把手,门从外头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学院制服的男生,比璞玉矮半个头,手上拿着个礼盒模样的东西,双脚内八,羞答答不敢看人。
“学......学长,这是我给你带的午饭,你...你收下吧!”
璞玉愣住。
礼盒包装精美,粉嫩蝴蝶结还有金箔!
里三层外三层,装着的居然是饭盒?
璞玉笑笑。
这可接不了,撞号了。
“不好意思啊,我已经吃过了,谢谢你的好意。”
璞玉后退一步回到研究室内,门关上,后悔了。
找什么借口不好,非得跟人家说“吃过了”。
他喃喃了句:“这下好了,等着饿肚子吧。”
圣莉亚午息用餐时间是中午12:00-下午15:00,这意味着得三个小时过后璞玉才能去觅食。他看了眼挂钟,现在才十二点刚过五分钟,肚子“咕噜咕噜”响,有得挨了。
“咚咚咚——”又是敲门声。
难道又回来了?璞玉想,快步走过去开门。
门一开,左右看,空的,一个人没有。
低头,看明白了,一个饭盒,简简单单,没什么里三层外三层的夸张东西。
璞玉猜应该是那男生特意回来放下再走的,心里有点愧疚,拿起饭盒追上去。
这个点到处都是人,璞玉没记住他的脸,四周扫过去根本找不着。
“那就改天再说吧。”
璞玉转身往研究室方向走。
记不住脸,听声音能认出来,好巧不巧,前面四五个人中的一个就是那男生。
“仗着自己是璞氏长子,谁看不起谁都瞧不上,我咒他孤独终老一辈子!”
“哎呀,人家家大业大,咱们再不服又能怎么样?”
“喂喂喂,那个,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啊?”
“是叫......吗?”
璞玉靠近两步,竖起耳朵,仍听不清他们说了哪个名字。
“就是他就是他!人家忠犬一只呢!我听说啊,他经常蹲在那姓璞的周围拦情书!”
“至于这么夸张吗......姓璞的老昂起个脸看人,除了长得还行,哪值得他这样?”
“哟,你不会真喜欢上他了吧?”
“我呸!”男生随手把礼盒一样的饭盒扔进垃圾桶,“要不他家里有钱,谁想看他一眼?”
“......”
璞玉停下脚步,换了个方向回去。
手中的饭盒还热乎着,所以不是刚才那男生送的。
......
幸好不是他送的。
这样的事璞玉不是没有经历过,相反,太“有”了。
从他出生有意识后到现在,但凡是主动贴上来的,个个披着外皮,各怀心思。
大部分时候他无所谓,陪着演一演就过去了。
小部分时候,比如现在。
他有赌一赌的心思。
“赌个屁。”
璞玉走到研究室,将手上不知名饭盒先放到桌子上,到后花园去,继续修修花剪剪草。
嗯?
璞玉刚拿起水壶,听到外墙有动静,他靠近,耳朵贴着墙。
“谁在外面?”
“我。”
“你是谁?”
“......给你送饭的。”
声音很小,幸好现在没有风,璞玉能听清。
“那饭盒是你给我的?”
“是的。”
璞玉想了想,把话憋下去,简单回了句“谢谢”。
后花园有棵山毛榉,不大不小,好像认主一样,绿叶枝丫都往内庭长,太阳火辣辣晒不到里边人,但是能把外边人往死里烫。
璞玉在犹豫着要不要喊人进来坐一坐。
墙外头说话了。
“你......”
“怎么了?”
“我能不能,就是,”外头说话磕磕巴巴,“我能不能进你的研究室?”
“你什么专业的?”
“心理学。”
那不太合适,璞玉心想。
“你叫什么?我先记下来。”
“我叫......”
“什么?”璞玉听不清。
狂风骤然喧嚣,山毛榉叶子秃得只树杈。
璞玉愣住了,周围的一切都在以粒子的形式飞速消散。
研究室、花草、洒水壶、城墙......
璞玉看见了站在墙外那个人背影,熟悉感钻着风扑面袭来。
这个人......我认识吗?
他刚想往前一步,脚踩空了。
*
“咕噜咕噜......噗。”
洗漱间。
璞玉将最后一口水吐掉,抽几张面巾纸擦干脸,顺带抹走镜子上的水珠。
炸毛头发,熊猫眼圈和夸张的红血丝......这就是镜子里的自己。
他脚上聚力,使劲踩了踩地板,实的,硬的。又拍了拍脑门,掐自己脸上的肉,痛。
痛就说明现在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到今天,这一刻为止,接连几天都是梦。
每一个梦境的开头都很相似,正常中流淌着诡异,最后又被这种“诡异”掀翻。
梦醒之后,梦中的一切璞玉都记得,只有那个名字,像影子粘在身后,一回头就不见了。
璞玉开始细细回想。
小学时候,他的确跟爸妈走丢过,接着了遇到某个小孩,这是第一个梦。
到了圣莉亚,一个心情不佳的下午,他的确跟后院墙外某某说过话,这是第二个梦。
......不对劲。
这绝非普通的梦,更像某种被人为控制过的记忆回溯机制。
而璞玉处在由梦境编织成的巨大迷宫之中,按照标准的时间线,被操控着走哪一步。
......
璞玉揉了一把脸,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翻到“圣莉亚大医师”的名字,拨过去。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
果然,又没人接。
再这样下去,璞玉怕自己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早晚会出事。
璞玉攥着牙刷,刚想放回去,电话来了,是秘书。
“院长。”
璞玉稍微平复呼吸。
“怎么了?”
是秘书。
“晚宴还有三十分钟就开始了,您在哪里?”
冷汗浸湿内衫,璞玉还没来得及换。
他看了眼时间,现在是晚上19:00整,一个梦竟然就这样吞噬掉自己整个白天。
“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秘书问得有些迟疑。
“院长,您没事吧?”
“没事。”璞玉清了清嗓子,“招待好客人,我十分钟后到。”
“好的,院长。”
挂断电话,璞玉扭开水龙头,冲了冲牙刷,放回杯子里。
“当啷”一声,牙刷掉在地上。
他动作顿住。
装牙刷的杯子只有一个,白绿色,勾在墙上。
但是璞玉刚刚下意识往杯子的右边放了。
就一个杯子......
为什么会放歪?
19:05。
璞玉已经愣在原地五分钟,从家里出发去学校有十分钟的路程,再不出发肯定来不及。
他胡乱抓了一把头发,任凭身体带着意识,就这样出了门。
*
最初,为了照顾成绩不错但家里穷的学生,西西里亚国际翻译学院举办了首届慈善晚会,鼓励贵族上流人士募捐,募捐资金不经学校,以消费卡片的形式由募捐者本人保留,必要时亲手交给贫困学生。
晚会一年举办一回,今年的就在今天。
“嘿呀院长!好久不见呀!”
远处,一个中年男人举着香槟走过来,嘴角一咧,那颗大金牙在灯光下亮得刺眼。
什么好久不见,这人璞玉根本没见过。
不过这种场合,以“好久不见”为由讨个近乎也是应该的,璞玉意思意思跟他碰了一杯。
“你好。”
“哎,院长啊,怎么不见你家唔!唔!”金牙男话说到一半,有人从身后捂住他嘴巴。
璞玉讶然。
小秘书?
“那个院长,不好意思啊。”秘书一手将人嘴巴捂得死死的,一手尴尬挠头,“这我爸,喝多了我带他去休息一下。”
金牙男身形一僵。
“唔唔?唔唔唔@#%#~&?”
璞玉眉毛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你爸......”
跟你长得可真是......两模两样。
“行,去吧。”
19:30。
晚会开始。
璞玉正了正衣服,招招手,服务生拖着盘子过来接下他的酒杯。
西西里亚国际翻译学院历届院长在位时进行的改革,几乎都遭到过强烈反对,其中以那帮贵族为最,坐拥金山银山,脑子却一根筋,向着陈规旧矩,动一点就撕破脸。
不过璞玉也带着十足不可退让的决心,这制度,就得改。
他穿梭过人群,正要站上舞台,被一个学生拉住了衣衫。
“院......院长,谢谢你,”学生的皮肤很奇怪,这处肤色深,那处肤色浅一些,像生过什么重病,“谢谢你愿意去看我爸妈,我都听说了。”
璞玉很懵。
“这......谢什么?”
学生一愣,语气有些急:“就是,上次你不是和唔!唔!唔!”
话没说到一半,又被人捂住嘴。
学生脑袋后缓缓出现一张熟悉的脸——秘书。
“院长,那个,不好意思啊......这是我,咳咳,这是我儿子,他,他喝醉酒了。我先带他下去。”
璞玉:......
19:38。
璞玉终于站在舞台上,他拍了拍麦克风,将文件一字不落地读出来,态度强硬。
“必须要改。”
说完,璞玉耐心地等着看底下这帮人怎么闹腾。
19:43。
五分钟过去,鸦雀无声。
坐席中不知道谁带头,一声铿锵有力的“好!”,随即掌声响起。
“同意!同意!”
“改得好!改得妙!”
“是啊是啊,都听院长的!”
“......”
璞玉:......?
璞玉已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