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结于枯树枝上,将它的死亡永恒凝固。
你伸长手臂,摇晃下枝叶间生长的纯白,虚幻的影子闪回着,取走你皮肤下的生机,让裂痕延展如无覆盖的光线。
鹿角峥嵘,与林地融为一体,白骨的身体任由纯白穿梭,它空洞的眼眶注视你,矫健有力的身躯穿行在枯树延伸的纯白枝干间,不分彼此,蹄印无痕。
骨白鸽落进你怀中,脆弱的鸟骨在布料上摩擦出细细的粉尘。
巨大的象骨撑起空洞的内里,长牙弯曲朝上,白色花在纷飞的纯白间勾挂,沾了你一身。
你感受到沉重。
你不知是眼前的色彩本就淡白至极,还是你分辨色彩的能力已被剥夺。
有形之躯只有通过梦才得以窥见世界表皮之下的世界,而在这无形的世界中仍有另一重历史,等待被观测。
你倚着树干坐下来,碎白骨在你怀中丁零,那无声的骨白鸽舒展残缺的翅骨,慢条斯理啄过不存在的羽毛,然后将椎骨抬起,空洞的眼眶映射着你闭上的眼睛。
悼歌无声,而同样无形影的悲意已将它的垂丝缠绕你心上,那被剥夺殆尽的唱匠低语着死者的名,追问你因何留恋,迟迟不肯离去?
你从未回答。
坠落与攀升在无形世界中总会被赋予更深层的含义,醒来,或者陷入更深的梦境。
你仍在升高。
最开始是寒冷,悼歌诗人的声音如盘旋远去的飞鸟,寂静填补了空缺,在你簌簌发抖的皮肤上盘桓。
而后是温暖,如同每日与你在窗台贴面相拥的热情阳光,相依相伴的温暖脱离了光线独自来到你身边,祂多此一举捂住了你的眼睛,让明亮穿透了你的眼皮,使辉光在死者的世界燃烧。
原初的骄阳牵引着你,将沉甸甸的冰冷长条物体塞进你手中,祂奔跑的足迹如同欢快的舞步,在永恒的寂静中旋转着洒落辉光。
随着你们的前进,祂的存在渐渐稀薄,正午的骄阳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拽下天空,你的皮肤还保留着祂存在时的热度,而祂已离去。
你睁开了眼睛。
手里的墨玉提灯向下垂落,一点斑白扩大。
坠落。
你站在了不稳的地基上,木板载着你摇摇晃晃,风裹挟着湿漉漉的腥味勾动你的头发,你将手掌撑在眉前,遮挡苍蓝天幕中烈阳的直射。
响亮的呼哨惊飞停驻的海鸥,拍打的翅膀团聚如抛飞的花团,沉没于遥远的海面,你侧过头,海浪的声音温柔如洒落的沙子,目光中的人头发反射过烈阳的光斑,茶色镜片后的双目如鹰隼,他没有穿上衣,斑驳的伤疤黏合在色泽健康的皮肤上,依旧年轻的德意志人愣住了,然后他露出了笑容:
“好久不见了,协助人小姐。”
要以一句什么话,作为与死者重逢的开场白?
你不知道。
你的手掌慢慢放下,让璀璨的烈阳充盈你的眼眶,连同泪水一起。
“不过,现在依旧叫你协助人是不是不太对?”梅涅克捏着下巴,佯装苦恼,“有种好久前处理完的任务突然跳起来给了我一巴掌的感觉。”
“不如这样吧,”他弯下腰,向你伸出的手掌朝上摊开,“我以脚下这艘弗吉尼亚号的船长的名义,邀请你成为我的大副,怎么样?”
你深呼吸好几轮,让重逢的喜悦牵动你的嘴角,你将手放上他的掌心,皮肤上的温暖并非生者独享,隔过时间与生死,你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当然,我的船长。”
-
海浪推着弗吉尼亚号的摇篮,有节奏的自然交响乐让人昏昏欲睡,梅涅克站在领航员的位置,有模有样观察着海域。
“这是想象力的乐土。”你挥了挥手,幽翳的海面下阴影无声潜伏,随着高溅的浪花——断掉的触手被抛到了甲板上。
“还是有区别的。”梅涅克抹了抹脸,头发湿哒哒贴紧脸庞,胸膛上流下的海水润湿了下装,“这是属于你的乐土。”
“你说这种话简直就是要我把你当幻觉消灭,我的船长。”你叹着气,将墨玉提灯换了一只手,随意在空气中抓了抓,抓出一条毛巾,捂在了他的脑袋上。
“这莫非是一种野心勃勃的宣告吗,亲爱的大副?”梅涅克艰难地从你手掌下挣扎出来,将毛巾搭在了脖颈处。
你思考了片刻:“好像……也不是不行?”
他瞪大了眼睛:“等等——!这是什么职业生涯晋升速度——”
“——但我不想太快换称谓,我的船长。”你捏了一角他依旧湿润的头发,沥出小小一滴海水,“所以现在,亲爱的船长,能占用你一点时间,为你讲讲我们伟大的天父和救主——”
你侧过身,摆出一个标准的迎宾手势,露出了后面闪闪发光的断肢,大型鱿鱼一样白中带粉的嫩肉羞涩地蜷缩了一下,吸盘有节奏地舒张。
你看到梅涅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亲爱的船长。”
“嗯?”
“你想对我们伟大的天父和救主……的一部分做什么呢?”
“烤起来、不是,我是说看起来很鲜嫩啊。”
“当然,”你努力维持了一下标准的热情笑容,“我煮就是这样的存在,祂的慷慨无私为祂赢得了信徒的自发拥护,毕竟没人能像我煮这样不求回报,以自身为海上航行的勇士带来希望和……美餐。”
“你以伟大来形容祂毫不夸张,亲爱的大副”
“当然,我煮值得一切赞美。”
“为了展现我们对祂的尊重,是不是应该换个时间享用祂的馈赠?”
你想了想,认同了梅涅克的说法,打了个响指,白昼的幕布迅速被撤下,点缀着钻石的深蓝绒布挂了上去,温暖的篝火取代了日光饰以颜色,深海生物的残肢被烤得吱吱作响,晶莹的油滴落在火光中,噼啪炸开了小小的火星。
梅涅克用匕首将肉切成小块,隔着摇曳的火光与你对视,金色的眼睛借着篝火的亮度仿佛变成了太阳:“亲爱的大副,你将要到哪里去呢?”
你将衣袖折好,使它紧箍你的手腕,犹豫片刻,松快地笑起来:“我的船长,我要在死者的国度寻找一条龙,他以青铜和火焰为权柄,我与他相遇时,他却拥有人的一切。我不能剥夺他的生命,只能试着剥夺龙的概念,让本依附于龙王的弱小人身独立于世。亲爱的船长,这就是我要去往的地方,这就是我要做的事。”
烤好的肉块散发诱人的鲜香,梅涅克将盘子递到你手里,轻轻挑了挑眉:“那真巧,亲爱的大副,我曾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屠龙者,但我现在已来到这死者的国度。接引我的悼歌诗人说,你终将属于这片国度,而我,是属于你的灵魂,终有一日要在这里与你重逢,你将亲手剥夺我的一切,直至不复存在。”
“很有趣的说法。”你支着头,注视他。
“而你没有否认。”梅涅克拨弄篝火,让火苗窜高。
“因为不能算错,但发生的概率很小。”
“那我算是在死后抵达了永生?”他再次挑眉,“你要让自己的国度一直无主?”
“也没什么不可以。”你咽下鲜美柔韧的肉块,“悼歌诗人都会让祂喜爱的灵魂随侍在侧,我会有所偏向也是应当的吧?”
“而王国的主人来了,属于她的谦卑灵魂却听到,”梅涅克流露出一点克制的不满,“他灵魂的主宰为他人而来。”
你装作被夜幕下的海面吸引了注意力。
“好吧,亲爱的大副,果然人一旦有了过高的地位,就会变坏,”他悠悠叹着气,“哪怕用谎话哄哄一个孤苦无依的死灵都不肯了。”
你眨了眨眼睛,专注得像是在海面上看到了穿着芭蕾舞裙的鲸鱼。
“我灵魂的女主人,”这句话近在咫尺,宛如叹息,梅涅克越过篝火来到你身边,双瞳如夜幕下的太阳,“请下令吧,你的骑士要为你而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