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谷是在开拍前两分钟到达片场的。
时间紧迫,她却不紧不慢地踱步往前,她手一伸,胡迎花就把她的杯子递了上来。
冰凉的水灌进口腔,刺激着她的每一个感官。
纵有谷眯起了眼睛。
今天,她要拍与林岭晚的对手戏了。
她倒要看看那个犬和有没有能耐,到底配不配林岭晚这个角色。
有件事让她在意。
昨天纵敛谷回来的时候,她说犬和让她感觉很熟悉。
纵敛谷不可能认识什么犬和,为什么会熟悉呢?
纵有谷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她环顾四周,她没有看到什么新面孔。
犬和还没来吗?
纵有谷来得已经够晚了,犬和竟然还没到。
竟然有比她还怠惰的人。
纵有谷笑了两下。
“春明导演好。”纵有谷笑着和万春明打招呼,她又问,“犬和小姐还没来吗?”
“小纵,你还糊涂着是不是?今天得先拍你的单人镜头呀,她下午才来。”万春明笑了。
纵有谷恍然大悟,怠惰的一直就只有她一个而已。
她笑了,笑容里多少有些自暴自弃。
玻璃窗浅浅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她早已做好了造型。身上又是那套校服,头发被绑起。
她身姿挺拔,身量匀称。她的明眸皓齿,眼睛有神。
她是完美的。
纵有谷颇为自恋地打量着自己。
她在现场指导的指引下走到了拍摄现场,她拉开椅子趴在桌上。
摄像机离她很近。
她闭上了眼睛。
这场要拍摄的是于雨来独自一人趴在桌上午休的镜头。
“三、二、一,开始!”
纵有谷闭着眼,半边脸埋在了手臂里。
在正式拍摄的那一刹那,她仿佛真的能听见窗外的蝉鸣。
纵有谷知道,她入戏了。
现在,她就是于雨来,于雨来借由她活了过来。
于雨来享受一切,趴在桌上的她放空了头脑,仔细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她能听见蝉鸣,也许也能敏锐地捕捉到夹杂在嘈杂蝉鸣声中的几声鸟鸣。
窗没有关紧,偶尔也会有一缕穿堂风抚动她的头发。
此时此刻的纵有谷就是于雨来,她感于雨来所感。
她的眉眼舒展,整个人是难得的放松。平日里身上或多或少的神经质全然不见。
她就是于雨来。
她像于雨来一样享受着每一刻的时光,她的嘴角微微翘起,这是对占有每一个时刻的满意。
纵有谷睁开眼,在光线的照射下,她明亮的眼睛晶莹剔透。
她看着窗外,摇曳的树枝、碧蓝的天空都倒映在她的眼里,她的眼睛就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卡!”万春明喊道。
纵有谷很快出戏,恢复了平日的骄傲与不可一世。
已经往前走了几步,她却再次回头,她看着刚才的课桌。她像一位观众一样回顾着自己的表演,她是观众里最为挑剔的那一个。待她确认自己的表演完美无缺后,脸上的笑容更是大了。
她环顾四周,犬和依旧没有到。
导演大概是没有想到纵有谷能一条过,将下一场戏安排在了下午。
虽然没看到犬和,她倒是看到了远处的纵敛谷。
纵敛谷倚在门框上,视线似乎一直锁定在这里。
纵敛谷把自己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即便这样,纵有谷也能推断出纵敛谷的心情。
最近纵敛谷很焦躁,同时纵敛谷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着一切知识。
这一点纵有谷不是没有感觉到。
但是纵敛谷努力又怎么样呢?她不可能超过她纵有谷的。
各司其职、互相弥补。
这是她们最好的生存之道。
纵有谷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可是,尽管她笑着,尽管心中的骄傲与自负麻痹着她的心。
若有若无的不安仍然萦绕在她的心头。
她与纵敛谷都默契地进入了一种心灵上的焦虑。
趁着这段休息时间,纵有谷朝纵敛谷走了过去。
她伸手,勾着纵敛谷的小拇指。
一下一下若即若离,一边勾手,纵有谷的目光像游蛇一样覆盖过纵敛谷的手臂、肩膀、脖子,然后视线落在纵敛谷的眼睛上,不再移动。
纵敛谷没有理睬她,也没有回应她。她只是看着纵有谷,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
纵有谷依旧不依不饶,她牵起纵敛谷的手,在对方的掌心细细地吹气。
细小的气流像羽毛一样挠动纵敛谷的掌心。
纵敛谷终于皱起了眉毛,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纵有谷轻巧地在纵敛谷的手腕上亲了一下,她感受到纵敛谷轻微的抖动。
她叹了口气,她说:“我很不安。”
她没有等纵敛谷说话,纵有谷垂眸继续说:“我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没有来由的。我知道你不待见我,但是除了你,我想不到能和谁说。”
纵有谷又叹了口气,她抬起眼皮盯着纵敛谷。
她灼灼的目光始终跟随着纵敛谷,没有给纵敛谷一点移开延伸的机会。
“我没有不待见你。”纵敛谷比纵有谷更先开口,“我只是恨我自己,我恨自己不如你。”
纵敛谷说得很慢、很认真,每一个字都很有分量。
纵敛谷的话完全在纵有谷意料之外。纵有谷的心突然开始胀大,心脏的跳动变得那么明显。
她僵硬地转过头,她说:“是吗?”
“我——”
纵敛谷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是她被纵有谷急躁地打断了。
“先听我说,我真的很不安。我不知道犬和是谁,但是我下意识地不想见到她。甚至一想到她,我的呼吸就变得毛躁,一呼一吸刮蹭得喉咙痛,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
我做过很多错事,我也不是一个好人,得罪过的人也不少。如果真的出了问题,我是活该,我认。只是可惜你没有办法再用我的身份了。”
纵有谷抬头,她看着纵敛谷。
她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安稳的生活还能持续多久,她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止损。
如果有一天她落入泥潭,纵敛谷会来踩她一脚吗?
纵有谷同样不知道。
纵有谷重新牵起对方的手,她嗅了两下纵敛谷的手,她说:“你还记得那个抽屉吗?就是我放首饰的那个。那个抽屉里有存折,是我这几年攒下来的钱,不是很多。如果真出事了,你拿走吧。”
纵敛谷后退了一步,她抱起手臂,打量着纵有谷。
眼神里多了点不清不明的意味,她冷笑一声。
纵有谷这才发现纵敛谷眼神里的是嘲讽与讥笑。
过了半天,她笑了。
纵敛谷毫不留情地说:“懦弱。”
纵有谷闻言立马抬头看向纵敛谷。
纵敛谷说:“你别这样假惺惺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我们的骄傲。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会接受你的施舍的。
你刚才那番话里,也许有这么一两分真情,但是更多的,你只是在寻求安慰,谋求后路。
你担心我落井下石,你担心我趁乱夺走你的一切。所以你就提出主动给我,因为你知道我不会接受一切施舍,你明白我的自尊。”
纵敛谷又往后了一步,在确信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她们后,她摘下了口罩,一把扯过纵有谷。
她直勾勾地盯着纵有谷,她的目光像吐着信子的毒蛇,冰冷粘腻地攀上纵有谷的皮肤。
她说:“你说你很不安,巧了,我最近也是同样的感受。”
纵敛谷笑了,她说:“明明我和你一模一样,我为什么会不如你呢?你觉得我能赶上你吗?”
纵有谷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只好慌乱地移开眼睛。
她知道纵敛谷还在看着她,只好故作镇定。
“你当然能赶上我,我们就是一个人呀。我会的你肯定能学会,换言之,我也能学会你擅长的一切。”
纵敛谷冷笑一声不再说话,纵有谷不甘示弱,她也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讥讽。
门外变得吵闹,器材搬运碰撞的声音、交谈的声音、远处汽车的轰鸣,诸多声音混杂在一起,轰隆轰隆的。
“犬和到了。”
助手与导演细小的交谈被纵有谷捕捉到。
纵有谷的心开始疯狂跳动,她有一种逃跑的冲动。
可是她不能逃跑,她不知道该依靠谁,只是紧紧抓着纵敛谷。
“导演,我真没想到有谷姐姐的拍摄能这么迅速,真是太厉害了。我一收到消息就赶过来了,我没迟吧。”
犬和明亮的声音响起,声音穿透了噪音直直落到纵有谷的耳朵里。
这一瞬间,纵有谷和纵敛谷的身体都僵硬了。
不过,纵敛谷很快恢复了常态,纵有谷依旧僵直着。
纵有谷没有回头也没有别过头,她只是直直地站着,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小拇指微微颤抖。
“导演,有谷姐姐在哪里,趁着还没开拍,我先去找找状态。”
脚步声越来越近,纵敛谷戴好口罩,再次将一切特征伪装隐藏。
纵有谷还是呆站着,她的呼吸变得不顺畅,眼前涌过很多画面。
过量的回忆让她难以喘息,她要溺死在回忆里了。
“敛谷姐,我真的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犬和向她伸出手。
纵有谷抬头,眼前的人再熟悉不过了。
是张牧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