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儿,为父来了这么久,还没见过你的刀。”
“可否借为父一看。”
小乌神色渐僵,化为不敢与小乌丸对视的狼狈:“不过是一振刀罢了,无需父上大人如此在意。”
称呼都变了,小乌的反应越发让小乌丸在意起来。
身为刀剑化身的神明,小乌自然有将本体纳入自身体内的办法。他从未对外展示过自己的刀,面对小乌丸也想要垂死挣扎一番。
但连称呼都变得拘谨疏离,足以证明他的紧张抗拒之意。
乌鸦童子的笑容渐冷,摊开的手不曾放下:“莫非吾儿有什么瞒着我?分别太久,连为父都不能知晓……”
“不,当然不是想隐瞒父亲大人!”小乌慌乱地抬头辩解,“只是,我有苦衷……”
他不能忍受父亲失望的目光……他怎么可以,让父亲失望。
但,他更怕让父亲知道后,会被父亲用失望的目光注视。
小乌曾经体会够了无能为力和弱小的滋味,经历了人身岁月后,更令他明白暴露弱点得来的并非只有怜爱,更多的是轻视和不可靠的标志。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用自己的缺陷作为争取父爱的资本,小乌希望出现在父亲面前的是一个强大可靠的孩子,而非长大后还需要获取庇护的弱者。
“……吾知道了。”小乌丸叹了口气。
“既然不愿,那便罢了。”虽然这样说着,眼神却是幽幽的赤红。
他的孩子有了自己的秘密,不肯全心全意地信赖他。仿佛是白天那些分灵带来的连锁效应,他越发觉得自己对这孩子的控制力变得薄弱。
“不是这样的。”小乌隐忍痛苦地辩解。他不想向着深爱的父亲暴露不足,可如果父亲执着的话。
“如果,父亲想看的话。”敞开美丽的皮囊,把丑陋虚弱的一面摊开给唯一不想让他失望的父亲……他,真的可以吗?
习惯了隐藏,连自己都已经快遗忘的本体……
右手迟疑地按在自己腹部,小乌五指一陷,刺入腹腔,缓缓往外抽/出。
一柄被锈迹蔓延爬满的太刀出现在小乌丸面前。暗色的刀鞘早已磨去曾经鲜亮的色泽,充斥着斑驳发灰的划痕和破损变形。刀柄缠绕的红绳也欲断若无,褪色后十分暗淡,就连刀柄上铭刻的平氏家徽都已经磨损掉全部金漆。
这还仅仅是刀鞘和刀柄。小乌丸接过太刀,握住刀柄略一拔/出。
银亮的刀片虽然洁净如新,却掩饰不了树枝一样细密张狂的裂纹,而手感可知,这把刀是断的,断掉的两分刀尖落在刀鞘底部,仍未修复。
随着小乌丸的动作,小乌身体僵硬,跪坐的姿势下,长得遮住双足的深红指贯微微颤抖,有淡淡血腥味沁入空气中。
掌握住小乌的本体,小乌所做的一切幻觉掩饰再不能遮住小乌丸的五感。
敏锐觉察到小乌的不对劲,他无心再观察这振本体,收刀入鞘后,靠近掀开小乌的裤腿。
被太刀整齐斩断过的脚踝仍然在汩汩涌动深红的灵力,维持跪坐时让伤口撑开的画面又血腥又悚人。但本人却一如幼时的倔强,一声都没吭出,咬紧牙关忍耐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虽然刀鞘还在,刀刃未碎,小乌的情况却并不能算作好。
以人身保护本体,对刀剑付丧神而言并不是最好的办法,毕竟失去本体的刀剑付丧神会弱化,但比起用本体拼杀,小乌大多数心力都用在维持本体不散架上。
“……为什么。”小乌丸刚一开口,随即就沉默。
他知道了。
知道了为什么不修复本体,为什么不重锻自身恢复力量,为什么,要用这样伤痕累累的模样,来寻觅他……
“若是重锻,没有人能保证我能不能再醒来。”有着琥珀色眼睛的付丧神苦涩地笑道,“我也许会忘记父亲,也许什么都不记得,变成另一个人,甚至彻底消失。”
重锻并不意味修复,而是新生,因为重锻失去记忆的刀,本丸里就有不止一振。
况且,这世界上,他不信任何人。
他曾经是源氏家主爱惜的刀剑,材质不凡。
他怎么能放心把本体交托给刀匠。怎么相信别人会认真守着锻刀炉,保证他被重锻失去意识时不会被刀匠用其他劣质材料换掉,不会在他的本体里融入杂质换出一部分玉钢,将他的本体材料用作其他……
他不信任任何人类,所以赌不起。
何况即使重锻成功,仍需要数十年的休养才能重获人身……
中间的意外可能太多了,他宁可怀揣着破败的本体,在时之政府面前用幻术虚张声势彰显强大,宁可装作傲慢冷淡,也不敢在他人面前展示真实的自己。
但是,这是父亲想要看。
所以,以往的所有念头誓言,都在此刻破碎。
让父亲为难?
“那怎么行。”
比起坦然放弃千年记忆只保留自我,以此获取平静和安稳的髭切,小乌舍不下小乌丸,他用十分之一不到的生命记录与小乌丸的共同生活,三分之一用在海底缅怀父亲,其他的,都在寻找小乌丸里度过。
过分执着,是他的幸,也是他的不幸。
……
历经上千岁月,小乌丸作为伊势神宫八尺鸦亲送的宝物、日本刀之祖,从皇室到平家,从来都是鼎盛辉煌的神之象征,即使是1785年后再度“出世”的“小乌丸”,也最终回归了皇室被好好安存。
他视所有后世之刀为子代,宽容平等,但他以人身神明经历的时光中,也仅仅亲自养过一个小乌。
刀剑付丧神没有父母,唯一可称父亲的,大抵也只有刀匠勉强算是。小
乌丸自诩为刀剑之父,但认真想想,他所认识的俱为皇室御物和源家平家重宝,个个骄傲端庄,即使因为身份和力量对他恭敬有加,却都不是小乌丸想要的。
就这么一个孩子,得到他时刻的关注,耐心教导。而教养这个灵的理由,多且巧合——
这是源家的刀……这是被人类奚落为他的仿刀的刀……这是个看着就倔强有趣的小野兽……这是个还算聪明懂得明身自保的小家伙……这是个全心全意信仰着他的孩子……
他竟然从一个未成形的灵身上,感受到信仰力的存在,绕是小乌丸,也产生过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感觉。
历史永远在后退,繁荣终将覆灭,他知晓这个道理,但没想过一切来得太快了。
平家顷颓,分别在即。他没等到小乌成为付丧神,只能在随着主公落入深海时,最后哄哄那个孩子,让他不要因为沉眠而害怕。
刀剑本是旅行之物。赠礼、转卖、遭盗、战殁,命运的姿态多种多样,或许便要到此为止。
唯独遗憾的是,他的孩儿还未见识过这个世间,便要离去,实在可惜。
千年后,被时之政府唤醒,达成契约,受时之政府要求,降下分灵清除外敌,换取本体修复和修行神性。
在分灵回归的记忆里,他和许多子代共同生活在本丸中,大多分灵心满意足,一些不幸到黑暗本丸里,暗堕或破碎的分灵,也会将不幸的记忆纳入本体。
无他,唯修心罢了。
但分灵降世时,环顾本丸,熟悉的故人只有五条家的那位,和一双源氏重宝,还有许多一面之缘的存在。
唯独没有他沉眠前抱着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没在呀。
还是没能找到。
是还在海里睡着吗?
还是被人藏起来默默无名了?
还是,已经在海里醒不过来了?
……
分灵们无论幸与不幸,回归时总带着这样一抹遗憾。
暗堕分灵被放大心中的负面情绪,也将遗憾化作不甘魔性的一部分。
本体接纳各种情绪时,偶尔也在意起来——他的孩子小乌,现在在哪里?
……
小乌身上的衣服是新制的,并非灵力化成,所以没有因为幻术破碎而像重伤的刀剑男士一样伤痕累累。
但小乌丸知道,这孩子的身体已经是千疮百孔,经不起一点重伤。即使是这样,他仍然维系起了一座优秀的本丸,甚至供养着大半个刀帐的刀剑男士和他这个没办法产生灵力的本体,假装无事地支撑到现今。
他以为相遇是一场意外的惊喜,却没想到是小乌拖着残躯苦苦支持,为他塑造的一个注定。
是他错了吗?乌鸦童子皱着眉,神色莫辨,胸中一片五味杂陈。他望着眼前乖顺的青年,为小乌的牺牲,感到愧疚……与喜悦。
……
等待着最后判决的小乌心冷得像行走在冰雪里,双脚的剧痛都被麻木封冻,双眸死水似的垂下,像个囚犯等待死亡的宣判。
被发现了啊,已经不是父亲心目中优秀的孩子,本就是灾厄象征的他,一定会被父亲嫌弃。
他甚至不能肯定,如果被父亲厌弃的话,他还能坚持多久。是不是要等到本体崩溃,他这种污点似的存在消失,父亲才能平息怒火。
——
并非小乌丸待小乌有多么苛刻,也不是小乌丸对小乌提出过更艰难的要求。
小乌丸从未期待过【吾儿长大了必将如何】【吾儿将来必须如何】……
但小乌被遗弃过,即使如此也维护着仅剩的骄傲。骄傲又自卑。
小乌丸越是宽容,他就越担心会被抛下。
是他要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袖,所以他催促自己跑得更快一些,即使脚踝剧痛也不能摔跤,不能牵扯到父亲的脚步。
不要让父亲等待,不要让父亲担心,不要让父亲失望,不要污染了父亲的名声。所以要更加努力,要变得更强大,不能让父亲因为他皱眉……
他会更加努力,直到有一天能保护父亲,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再抛下他?
——
并没有在万屋面对源氏时表现出的洒脱,小乌一直耿耿于怀自己的传闻,担忧自己会令小乌丸失望,害怕他的存在,玷污了小乌丸应有的荣光……他在心里堆积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只不过他做人比较久,更能掩饰情绪。
但在父亲面前,掩饰是没必要的,他藏不住,父亲也看得穿。
“傻孩子。”小乌紧张到战栗,却没等到未知的怒火。
小乌丸抚摸他的头顶,捧起脸颊,在他额前落下轻轻的吻,似乎在安抚过分紧张的孩子。
……父亲。
小乌视野模糊,泪痕遗落在脸上,张了张口,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是为父的过错,让你受委屈了。”他不在的时候,小乌到底经历了多少,才会从只断了刀尖,到现在这般模样。
他什么都没做,是小乌靠自己一步步走回到他身边来的,他又怎么会责怪他因此伤害了自己。
“今后为父会陪在你身边,绝不离开。”小乌丸俯身拥着青年,叹息道。
若是找不到让小乌恢复的办法,与时之政府的契约便要改改。实在不行,那就断了现在的修行也无不可。
化为付丧神,人世间该经历的他都已经品尝过,跌宕起伏,他只剩下这么一个珍爱的孩子,怎么能让他再孤独地离开。
小乌沉浸在欣喜里,自然看不见,拥抱他的小乌丸睁着一双血红的丹凤眸,灼灼生辉,勾着唇,笑得极为愉悦——
那是抱着财宝的鬼怪才会出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