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白?
裴老自进门起,已经唤过两次这个名字了。
任是裴晟再迟钝,也多少猜到了,这约莫就是辛墨的字。
也对。
辛墨今年二十四了,又出身京城的名门世家,理应取过字。
只是,自从辛墨来到淮安起,裴申一直叫他,“辛大人”。
那刻意的针对和讥讽,其实与裴申一贯的性子,并不相符。
裴晟莫名有些落寞地想,父亲果然,还是十分在意这个辛大人吧。
文武双全,当朝新贵,公主驸马,年少成名,出身高贵……
果然那人身上,无论哪一点,都值得被人高看吧。
不像他。
他连买一床棉被的钱,都要攒上一年半载。
还,买不起新的。
裴晟的眸子黯淡了许多,只静静地看着父亲将颤抖的手,伸过去探了探辛墨的额头,很快也跟他先前一样,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这么烫……”裴申揪心的呢喃,连一旁的小伍听了,都能感受老者情真的关切。
小伍抬眼悄悄去看那位公子,他的脸色似乎比先前更低沉了……
可不是吗,还父子呢……
怎么也不见老先生,先心疼心疼自己儿子?
不知为何,小伍突然替裴晟感到委屈,于是嘴快地接起话来:“老先生有所不知,先前更烫呢,得亏……”
——得亏有这位公子在,安排我们忙前忙后的,这位大人的高热,才总算降下来一些。
他没说下去,因为他看见了淮生阻止的眼神。
淮生还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裴申的手顿了顿,似乎是听见了小伍略带不满、戛然而止的嘟哝,却又像没听见一般,凑近了辛墨,柔声唤着:“知白、知白,你能听见吗?”
「……他听不见。」
裴晟在心里回答。
伤口持续流血,让辛墨的身子亏虚;中毒,又让他的体温始终不能降至寻常,人就一直被高热烧着。现下,应该是对外界毫无感知的。
但他理解父亲的焦急。
那是一种……明知对方无法给出回应,却仍然不肯放弃,想要叫醒对方的心情。
那种心情——裴晟也经历过。
在祖母死的时候。
果然,裴申不死心地又唤了几声“知白”,得到的回应,只有辛墨微弱的鼻息。
他又盯着那没有反应的人看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回过头,紧紧望住裴晟。
裴晟点头,郑重地给他打了个“放心”的手势。
方成耐着性子看到现在,终于等不下去了,他觉得既然裴家父子二人都如此紧张辛墨,他手头的东西,才是最要紧的。
“呃,裴老,公子。”他靠近了一小步,见二人总算都看向自己了,立刻举起手里的包袱,对裴晟道:“神女已经把药送来了。”
裴晟的眸子亮了亮,一把便接过了包袱,拿到一旁的桌子上打开。
方成趁机对裴申解释:“裴老,您切莫太过忧心了。令公子已经将医治辛大人所需的种种都写了下来,我等自会竭力协助。下官以为……”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裴申的眼色,下一句稍微有点心虚:“眼下,还是先让令公子……给辛大人用药为上?”
裴申被他的话点醒,转头看了一眼自己只穿着中衣的儿子。
瞧他认真查看包袱的模样,和刚才握住自己的那双温热的手,再回想起方才见面时,儿子面色发红,额头还微微渗着汗……
他应该是自从来到此处,一刻也没有停歇过吧。
裴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墨色的外衣,心头顿感一阵愧疚,他当即望向方成:“方大人,不知你可方便,去找件干净的外衣?犬子……将衣裳脱给了我,又淋了雨,老夫担心,他的身子也撑不住。”
方成怔了怔。
外衣……似乎还真没有。
昨夜分明月朗星稀,今夜却突降暴雨,实属出人意表,连虚邬大法师都始料未及。
为保庙会太平,方成和衙役们午后便来了大浮山,连蓑衣斗笠都未曾准备。
幸好花车上还备着几把油纸伞。
现在去买?
……只怕摊贩们也早已乱作一团了,不知还能不能买到……
但,裴老都开口了。
方成想了想,眼珠蓦地一转,忽然有了办法。
——薛鸣飞不也只穿着中衣么?衣裳,好像就让给了和裴老一同来的姑娘。
他的衙役们,总有外衣尚未淋湿的。
谁知,没等方成开口,小伍主动站了起来,他一把就脱掉了身上的外衣,直接走过去递给了裴晟:“公子,穿我的,我一直在雅间外保护神女,没淋过雨。”
看到裴晟略带疑惑的目光,小伍又急忙解释:“你放心,很干净的!我今日才换的。”
他以为裴晟怔住的反应,是嫌弃——毕竟,原先以为这位公子不过是个民间郎中,如今才知,他竟然是裴老先生的公子。
小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自小喜好练练拳脚,刚满十八,就跟着邻家的大哥,在衙门谋了份差事。
那大哥就是薛鸣飞。
小伍没读过什么书,家里也没那个闲钱送他去书院或私塾,但薛鸣飞会教他认字,还总跟他说,读了书,人才能更明理,更通透,也更有前途。
听得多了,小伍便不知从何时起,也开始羡慕和敬重那些满腹经纶的文人雅士。
他当然也听说过“裴三”的美名。
但他并非因为裴晟是裴申的儿子,才格外想亲近他。恰恰相反,他此时心里对裴申的敬重,还远比不上对裴晟的。
先前,裴晟在这里写字的时候,小伍听见了——薛鸣飞夸他的字,“好看”。
小伍那时就觉得,裴晟一个哑者,瞧着身子骨也瘦弱,竟能如此勤学奋进,既懂医术,又通文墨,实在很令人叹服。
换作自己,可能早就自暴自弃了。
现在也是一样。
裴老那么担忧这位昏迷的辛大人,小伍只能想到,那或许就是“大官”之间的“相惜”?
可这位裴公子……方才眼见父亲亲近旁人的落寞,却是被他深深看在了眼里的。
因此,一听见裴申说裴晟“淋过雨”,“身子撑不住”,他立时就想把自己的外衣给他穿。
裴晟却无法完全了解小伍的这份好意。他只是,在听见裴申对方成说担心自己的时候,感到身上,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可小伍的眼神实在过于炽热诚恳,裴晟竟做不出拒绝的回应。
他踌躇再三,终是抬手接下,还用口型无声说了句,“谢谢”。
怕小伍看不懂他自创的手语,他便在接过外衣后,对小伍又作了个抱拳礼。
小伍爽朗一笑,露出好几颗洁白的牙齿:“公子别客气!快穿上吧,仔细着了风寒!”
裴晟不好再推辞,用双手捏住衣领,便准备套上。
可那带着小伍体温的外衣刚一落到肩上,裴晟的动作忽然一僵,目光不由自主地便看向了床头的圆凳。
那里,还躺着辛墨的外袍。
裴晟霎时,就想起了那记忆犹新的一幕。
肩头的温热是相似的。只是小伍的外衣上,没有那人外衣上的淡淡幽香,也没有那股……难闻的血腥味。
方成见二人相处亲睦,忍不住也笑着夸赞了小伍一句:“可以啊小伍,近日来愈发长进了。”
就连裴申,也对走回去继续给辛墨擦脸的小伍道了句:“多谢这位小兄弟。”
小伍笑得更欢了:“嗐,小事!”
说完,还悄悄对着淮生挤眉弄眼。
淮生也被他逗乐了。
自从辛墨被抬进来,整个花车上的气氛就压抑得很,县令大人也表现得焦头烂额,淮生一度连呼吸都克制着,不敢用力。
如今看来,总算不用再那么小心翼翼了。
裴晟已经将包袱里的东西分好类,骨针和丝线暂时用不上了,他只拿了金疮药和裹伤布,打算先给辛墨的伤口止血包扎。
不得不说,那位神女……还真是心细如发。
这么短的时辰,她不光取来了他写下的那些物品,竟还贴心地多备了几条巾帕。
……完全不像传闻中,不食人间烟火、初次“下山”的“神女”。
倒像是寻常人家,操持家事、细致入微的女主人——毕竟,就算是与他十分相熟的荣枝,也很难在一时之间,将他要的那些东西厘清、理顺,还能井井有条地安排了人去办好。
看那神女的年纪,却也就与小枝不相上下。
裴晟拿着东西回到床前,用眼神示意父亲“我先给他上药”,而后便在裴申的注视下,细心地为辛墨的伤口撒上金疮药。
刚一撒上那伤口处最深的部位,辛墨的身子忽然抽动了一下。
裴晟微微一惊,再去看辛墨的脸,果然,那人的眉头再次锁紧了。
「痛……吗?」
裴晟心想,应当是很痛的吧。
就算是陷入昏迷的人,也还保有着本能的知觉。辛墨一时半会儿大抵是醒不过来的,可他的身体,还是作出了天然的反应。
裴晟手里的动作更轻了。
尽管他知道,金疮药直接渗入伤口,要止血化瘀,收缩创口,还会促进皮肉再生,疼痛是在所难免的。
——他上药再轻再慢,也是无用的。
可他眼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白皙腰背上,竟然顿时浮出几滴细汗……他的心尖,就仿佛感同身受了那人此刻的痛苦。
「再……忍一忍。」
他这句心里话,不知是想说给辛墨听,还是说给他自己。
辛知白……
他又莫名地默念了一声,他的名字。
「……是挺白的。」
裴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