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见了县令本尊,裴晟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局促。
其实按他的心性,莫说区区县令,哪怕是进京面圣……他自问,也是能尽量做到不卑不亢的。
至少,他应当是能够,怀着沉着的心境去应对的。
——裴申反复告诫过他,无论置身于何地,陷于怎样的处境,“沉住气”,那才是男儿立足世间的根本。
可眼前的这位县令大人……
怎么说呢。
瞧他的眼神,实在令他头皮发麻。
淮安县令,方成,甫一见着裴晟,就仿若见着了稀世珍宝——两眼冒光,直勾勾地盯住他,就是一顿上下打量。
任是站在方成身后的那名衙役,见了自家县令这副样子,也不免有点后背发寒。
那眼神……
简直是饿急的狼,终于见着了肉的眼神。
还是新鲜的肉。
“这位……呃,先生,可是精通医术?前来自荐?”
方成毕竟心急如焚地站在花车上喊了半天,还淋了雨,嗓子都哑了。
天已黑透,风大雨凉,方成等了这许久,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个自荐的郎中,着实难掩激动之情。
但他瞧了半天,又觉得裴晟看起来年纪太轻,衣着普通且脏乱,两手空空也没提着个药箱……不太符合他心里郎中的形象,不禁有些迟疑。
还有他这一身……
这身……中衣?!
怎么?今日大浮山庙会,是设立了什么“只能穿中衣”的规矩么?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只穿着中衣就在外面随便行走?
……
如此种种,让方成不得不目光灼灼地思忖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地叫出了这声,“先生”。
没办法了。
他派去城里请郎中的手下还没回来。
可“那位”的伤势……眼瞅着,拖不得了。
现在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裴晟是他嚷嚷着“悬赏”至今,唯一前来自荐的救命稻草。
凡事就怕万一。
万一,等手下带着城里的郎中赶来,“那人”却已经不行了……
嘶。
方成光是想上一想,都觉得脖颈发凉。
就算他舍得头上这顶乌纱帽,舍得他自个儿的脑袋,也舍不得一家老小的性命啊!
因此,他瞧裴晟的眼光,在旁人眼里看起来,愈发显得殷切而热烈。
旁人却不知,那完全是对“保住他全家性命”的……渴望。
裴晟则头一次感受到了,“惶恐”。
他发觉自己此时,竟然无比庆幸,他是个哑巴。但凡他能说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能,体面地回应县令大人这溢于言表的……渴求。
他明明,只是替父亲前来……打探消息的。
阴错阳差之下,却成了县令口中的“先生”。
……自荐?……郎中?
裴晟只觉得,头,有些隐隐作痛。
但,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他竟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不如……将错就错?
这不完全是一时冲动。在县令踌躇的期间,他也想了很多。
首先,要等他解释清楚眼前的误会,不知还要白白耗费多少时候;其次,即便他能“说”清,县令也未必肯轻易放他离开——误会已然形成,形势已然如此,身居高位的人,岂会承认是他自己的错?
哪怕对方只是个县令,裴晟也不敢掉以轻心。
倘若那位“贵客”的命真那么紧要,那无论他是不是辛墨,只要耽搁了医治那人的时机……对县令而言,就不会是个容易善后的情况。
而倘若,恰恰是他这一番“误会”,导致了更坏的后果……
县令大人,又岂会错过,让裴晟——这个无名之辈,一力背下“祸端”的机会?
到时候,县令只要一口咬定,是裴晟欺瞒在前,拖延了治疗,再治他个坑蒙拐骗之罪——不,坑蒙拐骗,都是轻的。
害死“贵客”的罪,根本不是他一个乡野白丁,能担得起的。
搞不好,还会连累裴申。
裴晟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
与其在此,同县令反复比划解释,更浪费一些时候,还有可能被反咬一口……
倒不如,直接领下这份差事。
如此一来,或许反而,他和县令都能得偿所愿。
于他而言,只要见了那“贵客”的面,那人究竟是不是辛墨,便能一目了然。
于县令而言,他也确实等到了一个,“略通医术”的“郎中”。
更何况,即便领不到那“十金”……裴晟也不算蒙骗。
他的确是略通医术的。寻常伤病,未必就治不了。
就算没十足把握治好那人,至少,他也有可能帮那人,争取一丝活命的机会。
……姑且试试吧。
「只要,不是辛墨……」
裴晟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思路明明捋得很清楚。心里,却一直不受控制地感到忐忑。
是父亲的忧心,过于影响到他了吗?
还是……
因为辛墨,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
只要那人不是辛墨,他便尽力看一看、治一治,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就算,以他的医术,不能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只要能将那人的性命吊住,等来县令另请高明,应该……也不至于被落了罪。
只要那人不是辛墨,他大可当作,顺道来此检验一下自己两年来的所学,给病人寻一丝生机罢了。
万一走运,还能挣个十金。
就算挣不到十金,只要那人不是辛墨,又身份贵重,他去竭力医治了,就当日行一善,也算帮过县令的忙,没准,日后还能用上这份人情。
只要那人不是辛墨……
就行。
因为,如果——如果那人真是辛墨,裴晟的眼前,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父亲焦急万分的脸。
一想起父亲,裴晟的心头就隐隐发酸。
父亲那么忧心那人的安危,他若是知晓了,辛墨的命……交在了他的手里?
裴晟直感到后颈发凉,两眼一黑。
方成见这少年沉着一张脸,却始终静默不语,再如何想保持仪度,也有些不耐烦了:“先生?先生?”
……这小子!
到底能不能治?
倒是给句准话啊!
这可关系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啊!
可惜,方成的翘首以盼,裴晟完全不得而知。
他此刻最担心的,还是那“贵客”的身份。
他虽然饱读医书,也给小枝、父亲他们,开过一些治风寒的方子……可他真正“治”过的人,只有他自己。
还,根本算不得,“治好”了。
他不敢想,裴申要是知晓,是他“自荐”去替辛墨医治的……
更不敢想,万一……他没能把辛墨治好……
但他独独不可能想得到,在此时的县令方成心里——即将交到这名少年手上的,又何止,一条性命。
方成不断在裴晟眼前挥手,总算拉回了他的思绪。对上县令大人那已经有些动摇的眼神,裴晟抿了抿唇,终是铁了心,点了点头。
……多想无益。
反正,事已至此了。
他既已想好了要将错就错,便不能继续消磨县令对他的信任。否则,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于是,表面上,裴晟尽力恢复了一贯的老成。
方成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又见他点头的动作极为稳重自信,总算重重地舒出一口气。
先前积在头顶的阴霾,也似顷刻间一扫而空,连讲话的语气,都变得巴结起来:“好、好!那先生快请,快请随我来!先生放心,只要先生能治好本县这位贵客,十金,明日本官便如数奉上!”
“除此之外,先生若还有什么需要,或是,有何心愿,请尽管提!本官——呃,本县所有差役,必竭力相助于先生!”
……
听他这么一说,裴晟心里更紧张了。
不妙。
这县令的态度……过于热切了。
若“贵客”只是寻常的士族乡绅……县令大人,断不至于要对他一个“乡野郎中”,如此客气吧?
或者,那人也是某位,暗中来淮安凑热闹的朝廷官员?
——只有那人的官阶地位远高于县令,裴晟才能理解方成对他的这番态度。
他最不愿意去想的,还是……如果“贵客”真是辛墨,方成这样的表现,就太合理了。
但他根本无力求证。
一是他没法说话;二是,方成几乎一刻也等不及地躬身引着他,就往花车里面的一个雅间走过去。
看起来,那人无论是谁,“情况危急”,当是真的。
裴晟跟着他走了好一段才发现,这花车,竟比他在人群中远远望过来时,大得……多得多。
确切地说……这何止是一辆“车”,简直像是,一座楼。
远看时,他只觉得这花车装点丰满,到处都是鲜花繁叶,看起来热闹而蓬勃。
这样罕见的花车固然新鲜,但那些围观的百姓,更多的心思,都是想瞧瞧花车上的那位“神女娘娘”,倒也并不十分注意,这花车本身。
至于裴晟那时,就无心留意此处了——他那时满心满眼,都是防范着人群生乱,怕有人挤了或是伤了父亲。
如今,意外“自荐”后被带了上来,身临其中,他才恍然大悟,一辆花车而已,却足足驱使了四匹马在拉。
又怎会是,一驾寻常马车可以媲美的?
走过了宛如锦盛花篮般的车头,在那用纱制的帘子做成的、瀑布一般的帷幔后面,竟然还别有洞天。
外面的百姓,又如何能看见,花车里面的这番盛景。
裴晟一面跟着方成往里走,一面在想,如果说寻常马车上,不过一厢大小的车舆,就像是一个大一点儿的轿子。
那么,在这驾花车上……车舆,几乎像是一家客栈。
若说裴晟自己,长这么大,也就只在客栈和酒楼那样的地方……才听闻过,“雅间”的说法。
没想到,虚邬大法师从山里请来的“神女娘娘”,原先竟是打算,从这驾……“客栈”里,亮相的。
裴晟冷冷地想,花车也好,客栈也好,“雅间”也罢……终归是凡俗之物吧?
如此凡俗,却和民间期盼的、那最是“脱俗”的“神女娘娘”联系在一起……
终究格格不入。
然而,或许是花车上的布置过于精致华美,或许是方成絮絮叨叨奉承个没完,他的心神,很快也就被分散了。
直到——
他一路跟随着方成,走到了那间,连门都没关的雅间门口。
这一次,一如,祖母去世那晚的,那一次。
上天,甚至没有给他一丝一毫,在心里做任何准备的机会。
一张熟悉的、苍白的脸,就骤然出现在了他眼前。
……
真是辛墨。
真是他!!
裴晟的脸色立刻黑了几分。
比起先前对可能“被治罪”的担忧——现在,见到了如假包换的“贵客”本人,他的心情,却更加烦乱。
说不上是意外还是恼怒,他只觉得,手脚比在暴雨中淋着时还要冰凉。
他的身子,明明有些发冷,心里,却升起一股奔腾的怒火。
「还……真是你!」
「你怎么——」
「……这么没用?」
裴晟攥紧了拳头,微微颤抖。
他此刻如果能开口说话,少不得,要对床上昏迷的那人,骂上几句。
不是做出一副飒爽的样子,救了他吗?
不是还,若无其事地给他披了外袍吗?
不是出身自,名震岑国的武将世家吗?
……
不是……
说好了,“定竭力护住老师和公子”吗?!
……怎么?就这样“护”的?
把自己护倒了?!
……
裴晟的脸色刹那间冷得吓人,以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