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对？”
玉衔蝉坐在玉华楼顶层，捧着几本书，挠着对面青衣道童怀里小狮子的下巴，心不在焉地问，元始坐在他身旁。
“那个家伙的态度不对。”
玉宸沉吟道。
态度不对？
玉衔蝉把沾上些许狮子毛的手在小童头上顺手摸了摸，想着要给这孩子取个名，在心底与玉宸交谈，说说看。
幽都。
在黑色的山林之间，深渊之上，巨大的玄蛇从无垠的黑水中越出，玄衣金纹、眸色如金，打扮的华丽繁琐的杜康依旧是六七岁孩童模样，他的头发湿漉漉随意披散着，端坐在巨蛇头上，一本泛着幽光的皮质书散开摊在他膝上。
那只猫的眸光幽幽地瞄过来，比起曾经来过北地见过的邪恶和身处天帝宝库中时的懒惰，这只杜康要文雅许多，许是有本书衬着，显得他极有温文尔雅的气质。
他依旧称呼他九命，态度也很亲切热情，是远比曾经见到时更亲切的态度。听闻玉宸想要找一只蜉蝣，他便大方打开了厘定生死之书，让玉宸自己去找。
然而让玉宸讨厌的是，这只杜康自始自终都没有起身，他就一直坐在昂起的巨蛇的头顶，带着不到眼底的浅笑，居高临下，就那样俯视着他。
很讨厌。
非常讨厌的感觉。
玉宸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居高临下看他，那会让他生出一种被轻视的感觉，属于宗族的本能会让他想要把那人的眼睛挖下来，踩断他的骨头，扼杀对方的生命。
玉衔蝉不在他身边，玉宸要很努力才压制下他属于大猫的狩猎本能。
“我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
因为在深渊之上行走，玉宸谨慎地没有说出杜康的名字，然而他只是出于本能察觉到不对，他并不能清楚意识到究竟是哪里奇怪，他的天赋不点在这上面，所以他选择让玉衔蝉来解决。
玉京山紫霄宫。
回到了熟悉的地方，玉衔蝉顿感自由许多，因着先前的承诺，他拿出书准备给自己未来的弟子取个好听些的名字，毕竟他真的很努力。作为里希的造物，出身更好一些青狮子到现在才刚刚学会说话，可见他的小鼠子有多努力。
玉衔蝉喜欢这种自己的话被人放在心上、被人重视，为群星环绕簇拥的感觉。“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1］玄卿给他起名玉宸，是否也是对他的期望呢？
听见玉宸的疑惑，玉衔蝉眸光微敛，确实奇怪，玉衔蝉要比玉宸更冷静一些，他的情绪往往无法长久，因此能够更客观冷漠地看待事情。
如果是我的话，玉衔蝉想，我会因何亲近一些人，又隐隐占据主导地位？
他面前不就有一个典型么？
他会想给他的小鼠子取名，会亲近他，是因为这个孩子将是他的弟子，是他的自己人。可他绝不会在小鼠子面前和像在鸿钧祖师面前一样，他对鸿钧是尊重、信服乃至于依赖，但他不会在自己的徒弟面前表现出殷勤的举动。
那么杜康是把他视为弟子，还是将他看做下属？
玉衔蝉心中有了定论。
从前杜康在他面前不会有这样托大的举动，他对自己定位很清楚，神道的辅佐者，然而现在，杜康膨胀了。
这或许可以说杜康远比上一季更有野心，已经不再将天帝册封的诸位殿下放在眼里，在他眼中，通天（玉宸、玉衔蝉）对他的威胁性在降低，他已经不再将他们放在眼里，但作为神道的修士，他依旧会对自己人有所宠爱。
这个认知让玉宸与玉衔蝉俱都冷笑，尤以玉宸的怒火更胜一筹，他本就是偏向于本能的那部分，闻言十分不悦。
［他怎么敢这样轻视自己？］
玉衔蝉合上了竹简，面带微笑与身旁的元始交谈，“我已经有了一个绝佳的名字，叫都宝如何？”
［他为什么不能轻视我们？］
玉衔蝉反问他。
［他毕竟是神道里身份成谜的存在，他连鸿钧祖师与太一天帝都敢表明不喜。］
玉宸一时语塞。
玉衔蝉替他回答。［因为他从前不会对我们摆出这样的举动，你习惯了杜康的殷勤，所以现在才会这样生气。］
都宝。
玄都至宝，作为他师弟的弟子，当得起这样一个名字。
然而元始轻声念着，微微摇摇头，迎着师弟的目光，他缓缓倒出理由，“师弟起的名固然很好，然而他太小了，出身又一般，过于贵重的名字反而易折了他的福寿。”
“师兄说的很是。”
［你说的很有道理。］
玉宸冷道。［我就是因为他前恭后倨而感到不悦，他打量我没有发现他的傲慢。］
［那么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世上的一切都是有因果的，从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端的恨，神道修士，学的就是如何理清天地寰宇间万事万物的联系，掌握天地理法，抽丝剥茧，追根溯源，然后为我所用，是玉衔蝉的兴趣所在。
［我怎么知道？］
［许是如你所猜测，他的野心已经大到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玉宸神色恹恹，如果杜康已经不将有神氏放在眼里，那么他瞄准的是谁？
建木之上的……天帝么？
真是一出很有意思的好戏，他记得上一季，杜康就已经对太一天帝有所不满，难道他要在这一季动手？想到杜康的手段，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我认为，还有另一种可能。］
［你的意思是？］
玉宸皱了皱眉，忍不住按照玉衔蝉的思路去想，杜康态度的变化固然可以说是出自杜康，他的野心变大了，也可以说是出自于他们自己。
如果说杜康对待别人的态度尚未发生变化，那会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对待玉宸的态度有所轻慢？会是什么让他认为通天不再有威胁到神道的可能。
“不知师兄可有教我？”
玉衔蝉笑吟吟看向元始，他是不爱笑的，而现在他亦很生气，气极反笑，素来矜冷，近日来待他又疏离极注重距离分寸的美貌少年含笑望来，晃花了元始的眼。
“我看不如改都为多，既朴实又吉利。”
［分离二心之术有问题。］
玉宸斩钉截铁道，距离上次他们在天帝宝库见面，唯一发生变化的，就是通天选择了与羲和相似的做法，用分离二心术分出了他和玉衔蝉。
羲和与燕俊是为了更契合神道，在不能同时拥有男女两性的情况下分出一男一女两重身份，并借婚契加强二者的联系，通天则是将自己分为宗族子与神道修士两部分。
他们的共同点在于，都将自己分成了两部分。
玉宸认为分离二心术是有好处的，不然他也不可能在处理九命事务的同时和师兄调情，然而分离二心术的弊端也很明显，他太过容易受情感影响，玉衔蝉虽然亦有情绪。
但在他故意激怒对方的情况下，玉衔蝉也很难长久维持一种情感，就像玉衔蝉用冰雕塑造的这具身体一样，玉衔蝉越来越容易流失掉他的情感。
现在尚且可以靠着他和玉衔蝉对元始同时具有的；执念来维持两者的平衡，然而未来尚未可知，玉衔蝉越来越容易多疑，他也根本不可能像通天设想的那样用一半神魂就割舍掉自己种族带来的影响。
说句实话，在玉宸的心里，九命比玉京山的人重要多了。可他也知道，在玉衔蝉心里，九命万万比不上玉京山重要，只是现在，俩人都心照不宣压下了这件事。
矛盾迟早有爆发的一天，他决不能等到那一天平白消耗自己的力量。
时至今日，玉宸才懊悔当日太过冲动，以至于现在他竟然一时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多宝，果然是个好名字。”
“多宝，过来。”
玉衔蝉轻轻唤他，玉衔蝉解下了一枚玉佩给他，“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弟子。”
多宝乖巧跪下，口称老师。
远处，玉宸脸色陡然变冷，这次的怒火，是冲着玉衔蝉而去的。
［我的金靈才是大弟子。］
金靈，白虎神君监兵的子嗣，自从玉衔蝉拒绝了她添几个护卫的事，监兵就在想怎样添人照顾他，又不能引起他的警惕心。某日她忽有所感，一团庚金之气从白虎神相分离出来，落地便成了金靈。
年岁不过六七，是个极有锐气，看去带着几分冷硬的小姑娘，她虽然是白虎神君的女儿，却是天生的神属。
玉宸一见她就爱极了，亲自给她取名，因庚金之气而生，又合神道之意，便取名为金靈，只是他才见金靈，不好突兀收徒，便想等她再长几岁，也想让她和监兵母女多相处几年，再带到身边来教养，谁知道玉衔蝉竟然要收首徒。
还要定多宝。
他非是对多宝有意见，然而首徒到底意义非同寻常，多宝虽然勤勉，资质上到底有所欠缺，而金靈资质绝佳，又对长辈恭敬，自然更适合做首徒。
［你明知道我已经定下了金靈。］
［然而你没有明说。］
玉衔蝉笑话他，［既然你没有定下来，我就可以定，难道你一日不收徒我也要一日不能有弟子？］
强词夺理，他以为这是两人默认的事情。
［首徒是金靈。］
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是不会退让的。
玉宸很不高兴，果然分离二心术的弊端太大，玉衔蝉这摆明了就是要试探他，他就是要让紫霄宫的人做首徒，将九命排斥在外，他对九命的猜忌一点也没少。一旦他有让步的意思，日后就更难拿到主动权，一步退，步步退，等到玉衔蝉成为两人之间的主导者，他再想回到如今二者对立的局面会很难。
［我也不会退让。］
玉衔蝉并不畏惧玉宸。
［多说无益，首徒之位非同小可，不如让多宝与金靈比过一场，看看谁更有资质继承你我道统。］
［资质并不代表能力，作为首徒我更看重能力，你我未来必定要有众多从属，金靈性情孤傲，可不像是能管理好这些繁琐事务的。］
［他们都还小，你怎敢料定将来不行？］
那好罢，玉衔蝉退了一步，［既然你执意如此，不如就让他们各为男女弟子之首，且看来日如何。］
虽然并未能全玉宸之愿，但他知晓这已经是玉衔蝉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他并没有要和玉衔蝉撕破脸的想法，也只好接受。
玉宸又一次单方面掐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玉衔蝉不无遗憾想，要是玉宸的性子能软点就好了。
思绪纷飞，玉衔蝉不期然想起昨日回紫霄宫时问起的事情，他自名玉衔蝉，是舍不得这个名义上是元始弟弟的身份，玄卿给他的爱子取名玉宸，是对他寄予千劫万难后仍称皇为帝的期望。
那通天呢？
他的老师给他和玉宸起名叫通天，这其中又带着什么意思？
他有这样的疑问，便问出来。
月色之下，风从远方吹到玉华楼的名字顶层，泛着些许凉意，这儿只有他和鸿钧。
那位有名的神仙祖师便从风中转过头来，容貌依旧昳丽，周身环绕着深不可测的道韵，岁月对于他们这样的修士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听见了玉衔蝉的疑问，就转过头来给他解答。
“我为你取名通天，是允许汝之意愿上通于天的意思。”
上通于天，上通于我，是为通天。
玉衔蝉想起来鸿钧祖师有一件法宝，名唤昊天塔，曾经通天喜好在里面玩耍，有时卡住了猫头，还要靠鸿钧小心翼翼把他掏出来。
然而昊天塔本就可按照他的心意变大变小，这不过是鸿钧祖师的恶趣味罢了。
鸿钧。
昊天。
他想起来在很久之前玉宸曾经听人说过的一件事。
在太一天帝之前，统御神道的君主，名为昊天上帝。
很难不引人怀疑，然而这是他自己的老师，玉衔蝉问他就这样明白直露的告诉他，没有思考隐瞒的意思，反而显得他真诚。
他只对自己的徒弟真诚，现在，紫霄宫的三个弟子里，或许只有通天隐晦的知道了他的身份。
玉衔蝉早就说过，无论是他，玉宸，还是作为两者共同存在的通天，都有一个鲜明的喜好，喜好独一无二的偏爱。
上通于天。
是为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