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昼渊半夜被梦惊醒,他坐于床榻上,怀里紧抱着枕头,心下涌现出层层不安,冷汗直冒,手脚冰凉,如同万千只蝼蚁爬至身上,没由来的恐慌笼罩着他。
“十夜!”薛昼渊唤了一声,十夜很快赶来,跳上床榻,任由主人抱紧它。
十夜能察觉到它主人此时的情绪很不好。
“我害怕……哥哥……”薛昼渊的身体在颤抖,他抱着十夜,脸埋入软软的黑毛中,道,“我要去寻他……”
十夜与小麻雀自然不会拦着他。
夜半三更,薛昼渊乘着神鸟飞至寓金城,他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从神鸟身上下来,他刚踏入城门,便被一道熟悉的黑气笼罩。
团团黑雾将他包裹,他知道这是魔气,正要反击,黑雾先被十夜破开。
待视线恢复清明,他们却进入了另一处空间之中。
天空是暗红色的,气温极低,地面是挣拧的黑,并不平滑,而坑坑洼洼,周围有许多假山,泥泞的假山,有锁链缠绕于上。
薛昼渊认得此空间。
此处为魔尊的意识空间。
十夜凶狠地拦于薛昼渊身前,爪子用力抓着地面。
薛昼渊亦拔剑,做好战斗准备。
化神期的威压被十夜拦住,有道身影逐渐清晰。
纯黑的长发扎成高马尾,盘于脑后,血红色的魔瞳于此地显得额外明亮。
魔尊身披红黑交织的衣袍,肤色病态一般的冷白。
薛昼渊见到他本人后,反而放松了下来,揉了揉十夜的脑袋,示意它别紧张。
薛昼渊收起佩剑,向魔尊轻微颔首:“路黔大哥,许久未见了。”
魔尊路黔双手背后,轻笑一声,道:“你还记得我。”
“自然,母亲曾经多受您关照,此恩不会忘却。”薛昼渊道。
路黔走向他,待距离较近,被十夜瞪了一眼时方才停下,道:“看起来你被徐伊养得不错,他知道你有魔族血统么?”
“自然是知晓的。”薛昼渊抬眼直视对方,眼里不见半分胆怯。
“你可知道我的身份?我记得当年见你时,我还从未告诉过你我是何人。”路黔的语气没太大起伏,比他的意识空间平缓多了。
“魔界大名鼎鼎的魔尊大人,天下谁人不识君?”薛昼渊嗤笑,视线突然望向路黔身后。
路黔下意识回眸望去。
而便在此极短的时间内,薛昼渊便驱动魔气破开此空间,带着十夜离开了。
路黔相信这一过程甚至不过三秒。
他不觉得懊恼,反而很欣慰。
自己挑继承人的眼光可真好。
薛昼渊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到他意识空间的弱点而逃。
寓金城今夜十分热闹,各家皆门户大开,薛昼渊却无心理会,速度极快地前往客栈。
他看见了坐于角落的竺影。
竺影此时正巧抬头,与他视线对上。
薛昼渊便走至他桌边,问道:“仙尊在何处?”
竺影望着他,蹙了蹙眉,道:“他于房里休息,我也不知他在哪间,你找他可是有甚么急事?”
“我找他还需理由?”薛昼渊扔下这句蛮不讲理的话后便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简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把勾住竺影的肩,拿起桌上的茶杯饮下一口,望着薛昼渊的背影,道:“其实所有人皆可感受到的罢。”
竺影“嗯”了声,神色依旧严肃。
简肆将茶一饮而尽,长笑道:“哎呀,也不知那天灵根,究竟是福还是祸了,可怜,可怜呐~”
薛昼渊知道徐尹修的习惯,无论去到何地,都会于所居之处设下结界。
他来到三楼,感受到结界波动后便直奔某间住房而去。
结界并不拦他,他便知道,此卧所居之人定然是徐尹修。
他大力将门推开,却见房间空无一人。
他于此刻彻底慌了神。
“十夜。”
他走至床榻边沿坐下,盘旋而来的躁郁挥之不去,他轻唤,一头黑狼便乖巧地团至他腿边,于他腿上蹭了蹭。
薛昼渊抚摸着有些凹陷的枕头,知道徐尹修睡过此处。
抚摸越来越重,渐渐地变了味道。
原本平滑的枕被揉出不祥的褶皱。
小麻雀巡视一圈,自窗户飞回来,落于薛昼渊发顶,道:“整座城,皆无徐伊的存在。”
薛昼渊未发言,缄默地坐着,攥着枕头的手松开,脱了力。
十夜察觉到他的情绪,便又跳上床榻,在他脖颈上拱了拱。
薛昼渊搂住十夜的脖子,将脸埋进去,轻声道:“我今日,为他编好了一首曲子……”
小麻雀化作神鸟的姿态,用羽翼将一人一狼包裹于一起。
无人声张此事。
薛昼渊于客栈会客处见到了小白。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小白于角落悄无声息地阅着古籍,直至身侧落下阴影才抬起眼,望向薛昼渊,颔首道:“你好。”
薛昼渊坐于他身侧,望着地面,道:“你也知情了。”
“所有修仙者皆有所感,”小白淡然道,“或轻或重,或多或少,皆会知情一些的。”
“他到何处去了?”薛昼渊只能问。
“或许在另一处鬼镇。”小白笑道。
这是一个很完美的回答。
“多谢你。”薛昼渊对他道,随后起身离开。
小白便低下头,继续翻阅着古籍。
古籍上的文字,皆有关于徐伊。
薛昼渊在夜间,客栈屋顶,见到了正在吹笛的简肆。
“世间太平了,”简肆不回头都知道是何人到来了,他笑了笑,放下竹笛,望着明月,道,“并非天灵根降世,而是有人触怒了天道,却罚在了功德最高之人身上,至此无人敢再争皇权,天下太平,百姓和乐。”
薛昼渊站于他身后,月光吻过前者眼睫,落下一片阴影。
微风轻拂,笛声再度响起,奏着愁伤之调,响彻夜空。
寻欢作乐的百姓们不知此调是哀,和着乐声起舞。
再过一日,寓金城不再庆祝,回到了该有的模样,人们照常过着日子,外界的一切皆与他们无关。
薛昼渊回了修隐峰。
平日里特别闹腾的那几只灵宠皆安静了下来,它们窝作一团,像是病了那般,一点声音也不愿发出。
直至见到薛昼渊回来,才凑上前去蹭蹭他,仿佛在安慰这位小主人的情绪。
薛昼渊给它们喂了些灵果,坐着望了会儿刺目的耀日后,方才离开。
他回到卧房,见到母亲的发带安静地躺在床头,他愣在原地。
他从未将此发带放于此处,之前一直都是置于一个黑匣子中的。
他到柜子中去寻,却寻不见从前的匣子了。
徐伊不可能回来过,他回来一定会先找薛昼渊的。
薛昼渊将发带握在手心,坐至床沿。
会回来的。
哥哥说让他在家乖乖等哥哥回来,那他要做的就是等。
上一世哥哥是否也在这段时间消失了?
薛昼渊无法求证,从前的他一心复仇,除了让自己变强,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
有的人一闭关就是十几二十年,但薛昼渊做不到。
他静不下心。
他尝试过几次闭关,皆因心不静而草率结束;亦尝试过服毒自尽,被小麻雀发现以后救回,还被铺天盖地地骂了许久。
四个月后,进入早春,万象即将更新。
薛昼渊坐于寓金城的酒楼中,面前坐着路黔,以及路黔的两位护法。
“徐伊不在,你把自己养得好差。”路黔为薛昼渊添满茶,推至他面前,道。
“是么。”薛昼渊轻微勾唇,脸上看不出任何生气。
他早在徐尹修消失的那天就已经是个行尸走肉了。
“啧,”暮樱冷哼,道,“你看看你如今像甚么样,上次我与你遇见时是在密境,那时你甚至还放招挑衅过我,现在死气沉沉,面无血色,像甚么样?”
薛昼渊握起茶杯,靠至一旁趴着的十夜的身上,并未讲话。
沈筠裹着厚重的衣服,打了个喷嚏。
暮樱不耐地望向他,道:“人类就是脆弱,受点寒就成这副模样。”
“有本事你到雪里定四天三夜,”沈筠给自己倒了杯热水,道,“我看你们魔族又能强到何处去。”
桌上的半魔与魔族皆有被冒犯到。
路黔清了清嗓,适时打断,回归正题,道:“人魔两界并不相干,但这天灵根亦是众所周知的百年难得一遇,如今徐伊既然消失,那么此天灵根便不算是名草有主,我认为我们可以争上一争。”
薛昼渊饮了口茶,并未发表意见,而缄默往往代表默许。
“赶紧将那天灵根抢来替了沈筠的位子罢。”暮樱又开始见缝插针地冷嘲热讽左护法。
沈筠早就不想干了,闻言笑道:“赶紧的。”
“你如何?”路黔懒得再管自己的左右护法,望向薛昼渊,问道,“你会帮助我们吗?”
“我不会站于徐伊的对立面,你们要做何事,我不会掺和,”薛昼渊从随身空间中拿出一块骨头给一直在舔他手的十夜吃,淡声道,“但凭心而论,我希望你们成功。”
他不希望徐伊回来以后还将精力皆放在金思弃身上。
不过前提是徐伊能回来。
“那便多谢你的祝福了。”路黔笑道。
薛昼渊无所谓地用手帕擦干净手,道:“并非祝福,我只是希望你们成功,此你们非你,只要金思弃最终不在徐伊手里,于我而言皆是好事。”
路黔也不生气,为自己添上一杯酒。
暮樱看着他饮下后,忽然想起甚么,道:“大人,此酒方才被人下药了。”
路黔:“……?”
他面色不改地起身离开,前去催吐。
“你为何不再晚些讲?”沈筠冷笑道。
“反正连毒鸟之蛊皆能熬过,这些小毒算甚么?”暮樱不以为然道。
薛昼渊不太能理解他们的脑回路,为何都见到有人对此酒下药了,却不抓住那人问责,而是于此闲谈呢?
看来他还是不够了解魔界,他前世的经验全在复仇之路上。
魔尊离开后,薛昼渊亦没再待多久,带着十夜离开酒楼。
街道上只有冰冷的月光,除几家仍在营销的铺子外,便没有任何声响了。
春天初始时并不温暖,雪刚停,并不如冬天那般会让整条路皆是厚重的一沓雪,只会有浅淡的一层冰晶覆在表面上。
路边有位女孩在帮她爷爷卖糖胡芦,见到薛昼渊,本想问问他要不要买一串,却在看见他灰暗的面色后缩回了欲向前探的身子。
薛昼渊这些年跟着徐伊积了不少功德,金银财宝皆不缺,他见小女孩并未招呼他,便自顾自地上前,将银两放在桌上,抬手拿走了两串糖胡芦,也没等小女孩找补铜钱,便转身离去。
他度过了最冷的冬天,又要熬不暖的春天。
两串糖胡芦都是薛昼渊自己吃完的。
他一路漫无目的地逛着,离开寓金城,又至不知是何处的小山林中。
他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他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
他在这条路上看见过许多风景,从枯枝到嫩叶,从开花到结果,走山走海,直至遇见一个平静的湖。
他在湖岸边驻足停留,以为能就此定居下来。
见过星辰,也望向朝霞,湖水却在一年旱季时,毫无预兆地干涸了。
他便又开始四处奔波,只有偶尔会回到家里,坐在山涯,奏响古筝。
听曲的人却不在身旁了。
等的时间太长了,薛昼渊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活,从前是依靠仇恨,如今是依靠思念。
他活得越来越不像个人,也越来越寡言少语,与上一世一心只有复仇的那位薛昼渊没差。
他自行修练,又开始计划复仇,希望自己能分散些注意。
修隐峰已经许久没有人声了,饭香也很少出现,薛昼渊早在徐尹修消失后不久便开始辟谷,从此生活状态一落千仗。
他恨天道,恨天道将他们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