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法亮起的一瞬,血虫宛若撞上了一道透明的墙,摔作一团血线团似的,扭动起来,与人群隔开得恰如其分。
那小女孩看着近在眼前的血虫,竟是一点恐惧之心也没有,她想要指尖戳一下血线,却只戳到了无形墙,乐呵呵对身后的妇人道:“阿娘,你快看,是红色的风筝线,不用风筝也能动!”
那夫人却是看得分明,这是从琵琶女身体里钻出的邪物!她连忙抱起小女孩,脸上惊恐万分:“莺莺乖,快跟阿娘回家去!”
纪岁安见无人再亡,心下松了口气,下一刻却再度绷起了一根弦,上一世可是周叶带鬼屠了云山。
方子显手握阵盘上前,笑道:“还好临行前邓师兄给了我这个,否则以我的布阵术,都不知该死了多少人了。”
说着,他两指相并继续念诀,那困阵骤缩,将血虫变作小小一团。
见纪岁安神色紧张,目光防备,方子显一边取出锁妖珠将血虫收了,一边笑问:“被吓到了?小小血虫,还能将我们云山大小姐吓成这样?”
他语气轻佻,一如往常与纪岁安逗趣。
布阵的是方子显而非周叶,纪岁安神色逐渐松缓,不再紧绷却愈发凝重。
“你今日究竟怎么了?奇怪得很。”
纪岁安这才转过头,怔怔看着他,她看他的眉眼,看他的鼻梁,看他充满血色的面庞,很仔细地看他。可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却是,从南边拉回来的黑色棺木中,躺着面无血色、一身血污的他,他被斩下的右手臂,就静静地躺在他身旁,还死死抓着通体透蓝的清心剑。
她不该丢下方子显,让他独自一人留在丹阳的。
纪岁安这样想着,泪水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
方子显被这突如其来的注视看得极其不自在,几乎是与纪岁安对视的一瞬,他便慌乱挪开了眼,可眼前这张脸,让他看哪里都心慌,便只好别过头去,他的脸染上了一抹极其浅淡的红晕:“小爷我知道自己好看,却也经不住你这样看啊!”
纪岁安扯起一抹久违的笑:“臭不要脸!”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同方子显这样说过话了,来丹阳之前,他们两人本就闹了些不愉快,在丹阳一行时,他们两人又添了一层隔阂,疏远了许多,偏偏他们又都是倔性子,谁也不肯服软。那时,方子显究竟有什么事情,死活也不对她开口呢?
方子显在女孩心思的事情上一根筋,即使听出了纪岁安语气上的一丝不对劲,也下意识略过了。
“十殿下!”姗姗来迟的张惇领着四人匆匆赶来,他们都穿着银灰色的统一道袍,腰间挂着一玄色令牌,都是钦天监的人。
他左右顾盼道:“妖物在哪里?”
张惇虽着道袍,可他身量魁梧,浓眉大眼,肤色黝黑,看着更像个武夫。
旁边跑来一位扮作常装的女冠,弓身一礼后道:“师父,妖物已经被十殿下收了,听他们说,是血虫。”
“血虫?”张惇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平和下来,点点头,“血虫。”
纪岁安二人自然也看出了张惇也不知道血虫是什么,却也没拆穿。
方子显见女冠冒出,又听他们言语,面露不悦:“我说过,不要这样称呼我。还有,我不是说了不要派人跟着吗?你这是什么意思,监视?”
“下官哪里敢呀?”张惇立马摆手惊呼,“是陛下!陛下让下官一定要护好十……公子!您就别为难下官了。”
方子显冷哼一声:“来了也好,处理一下这里,下手的人应该和白日里城外伏击的是一伙人。”
“是。”张惇弓身一礼,招招手示意身后人将琵琶女尸体看护起来,又分出两人与樊楼的人一起维护秩序,等着都城司的人来一起探查这里的蛛丝马迹。
“我们走。”方子显率先向着樊楼外走去。
“等一下!”纪岁安叫道,“我们就不去逛夜市了吧,和他们一起查查谁要害我们。”
方子显完全没想到似的:“这还用查?定然是……”
“殿下慎言!”张惇叫出了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尴尬一笑,“凡事要讲究证据!”
方子显侧着身子抱着剑,淡淡瞟了张惇一眼,又看向纪岁安,恍然一笑:“你不会真的怕了吧?”
“笑话,我怎么可能怕?”纪岁安立马反驳道,“这不是得抓着证据才能反击吗?怎么,你还想让本小姐白白受累?”
也对,从小纪岁安受了点什么委屈,定是要加倍还给他的,更别说受了外人欺负。
“行吧。”方子显只想将他师父纪正明交代的事情办完尽早离开,看起来态度敷衍,好似因为纪岁安才不得不办。
等方子显越过她,纪岁安才深深向着樊楼外看了一眼,确保没有周叶的身影,她这一次绝不会傻到再与周叶亲近,死生界鬼王,还得徐徐图之。
同一个地方,不同的方位,视线是有偏差的。譬如现在,纪岁安瞧不见周叶,周叶却能将樊楼内堂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本等着血虫将二人引来,不料徒生变故,赶过来时血虫已经被方子显收了。他驻足原地,看见了纪岁安眼里的防备,可凡朝王城的暗算,以纪岁安的性子和实力,根本不用忌惮成这样。
不过,说到底,还是他棋差一步,没想到纪岁安二人竟知道死生界血虫一物,当真是稀奇。
他手里轻轻摩挲起一个红色的平安结,垂下眼若有所思。
下一刻,平安结骤然闪烁,从里面窜出一只悬浮半空的绯衣女鬼,看起来年纪不大,不过十五六岁,肤色极白,嘴唇淡粉,头上金银玉器的头花不少,看起来不似死鬼反似富贵人家娇生贵养少见日光的小姐。
“叶一舟,你真的要利用长生来……”她的声音柔柔的,听起来极为舒心。
周叶原本舒缓的神情多了一丝忧虑,下一瞬,他的右眼瞳孔化作血色,忧色随之散去,他的语气有些冷硬:“不帮我,就别和我多说话,无益。”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话音未落,殷小小便被强行收进了平安结。
*
“城外还有御兽这一条线索,城内人多眼杂,竟一丝线索也未留下。”方子显道,“看来他门下的客卿,比你们钦天监还要厉害上几分呀。”
他的一番挖苦,张惇并没说什么,却另有一钦天监小伙不服气:“光说我们,你们云山不是大仙门吗?不也什么都没发现?”
“莫凡!”
这些门下人自然而然以为方子显都是云山掌门纪正明座下唯一的弟子了,加之他的态度,绝不会回来做一个飘摇欲坠的凡朝的十皇子了。
可张惇却知道他们那位心思莫测的陛下召回方子显的意图,虽只有六七成,事情也还没个定论,但绝不能得罪方子显。是以他严厉呵斥了莫凡一声,又面含歉意道:“殿下,见谅。”
方子显真觉得难以和张惇交流,淡淡瞥了一眼莫凡,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道:“最后说一次,别这样叫我。”
只一眼,他也能看出这名叫莫凡的弟子二十来岁,资质平平,修行也只能到这儿了,是以他并不屑于与这个叫莫凡的小道士多言,费时又碍事。
纪岁安看透他的心思,安慰张惇道:“查不出什么不怪你们,只怪背后的人太狡猾,别多想。”
她并没有瞎安慰,因为对她来说很显然,城外的伏击与樊楼这一次,并不是出自于同一拨人。至少现在,周叶表面上还是太初殿一宿道人的得意门生,不会与凡朝修士勾连。他是死生界鬼王,樊楼血虫做得无影无踪自然轻而易举。
只是上一世,她和方子显都太理所当然地把这两次归为同一拨人所为,就像现在的方子显一样。但其实仔细一想,这后一次并不像上一次,攻击目标是方子显,反而血虫一路逃窜,要将他们引去外边。
恐怕周叶是想在关键时刻出手,才作此谋划,好让他们对他万分感激,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次,二人这么快就解决了血虫。
“算了,我们回去吧。”纪岁安一直有些低落,兴致缺缺似的,先行原路返回。
方子显终于察觉到了,追上去问道:“是这丹阳不似你所想?”
他们还没踏出这个樊楼的门儿呢,怎么就扯上丹阳了?纪岁安不明白方子显的脑回路,却也习以为常,她摆摆头:“累了,想沐浴,睡觉。”
“那明日你与我一道进宫吗?”
纪岁安的思绪重新被点燃:“当然。去看看。”
她的语气不再似刚到丹阳那时的憧憬,好像有皮有骨,却无血无肉,丢了魂儿似的。
方子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方才,没出来之前,你是怎么了?为何你魔怔住了似的,跑去盯着那琵琶女?”
“我怎么了?”纪岁安仿佛是在问自己,“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梦见血虫杀了好多人。”
“所以你才急慌慌跑来,害怕自己是预见了未来?”方子显恍然。
“是呀,我这是怎么了?”纪岁安声音越来越低,又问了自己一遍。樊楼这一遭,勾起了她回忆的诸多细节,愈发让她觉得既然这边是现实,那……她所想的上一世是不是只是在做梦?
可血虫一事真的发生了,周叶斩在自己身上那一剑的痛楚和血色的云山,也萦绕心间,挥之不去。
见她神色茫然,方子显脱口道:“闲暇时读过一本杂书,曰古有大修为者,一梦十年,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只是小眠了片刻,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梦里十年的事情逐一发生,才知他预见了未来。书上谓之游梦,你应当就是游梦了。”
“可……我算大修为者吗?”纪岁安剑道一术卓绝斐然,不只是在他们这一辈,在一众前辈之中,也排得上名号。可修者,不该只就剑道一术而论,凭心而说,纪岁安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大修为者。
“说不定,你天赋异禀呢?”方子显难得说这样的好话,“就像你的剑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