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城,原乃宁西路第一大城,如今却城门大敞,成了满目疮痍的空城。
两年过去了,但城内久久不散的血腥气久久不散。甚至,还夹杂着尸骨腐臭的气息。
昔日气势恢弘的城墙几乎只剩下原本的一半高度,城楼也赫然只剩下了三面墙。
莫清州盘腿坐于这残垣之上,戴一长长的帷帽遮面,将琴放于腿上。
屈文则藏身于她身后那座只余三面墙的城楼之内,伺机而动。
她抬手细细抚摸这把古木桐树而制的仲尼式琴,形态流畅中带着刚劲。玄武纹精雕于琴头,蚕丝弦在日光下隐隐生辉,琴足则是以金银镶嵌,一看就是把贵重的好琴。
她细细感受着划过指尖的木纹,那木纹细密如织,幽幽的木香似乎能在这摩擦间沁入皮肤。真让人难以想象,眼前这满目疮痍、风沙绵延的宁西路,当年是产得出如此一等一的木材的。
他们这样枕戈待旦地等了半晌,极目远眺,风沙渐止,不见霁人兵马踪迹。是他们快马而来,比预计的更早到了,如此也好,有足够的时间静心。
莫清州回首望向屈文的方向,本来很好奇宁西路从前的样子,想让他为自己讲讲。但还未开口时,城楼内,一墙之隔,先传来了屈文的声音:
“昔日诸葛孔明作《卧龙吟》,而今莫军师要作何曲?”他问得小心翼翼,生怕打搅了她的心境。
她听得出,他的语气中略带了些紧张。但她此刻,心底却出奇的平静。
似乎所有的一切,她都可以全然放下。
她不知道,或许吧,屈文与彦北顾揭竿而起时,也是同样的,可以将一切放下的心情吧。
白纱帷帽垂下,拂过那需几分指力才能拨得动的纯丝弦。
四指轻扣,轮指作响。
城前城后开阔地之间,霎时间如有洪流翻卷而起,冲刷这一片枯黄。
“这把琴,清越悠长,共鸣极佳,是作《流水》的良器。”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他与她谈论良策,她却与他谈论良器。这把琴,在此时遇到她,真是遇见命中注定的知音了,屈文这样想。
《流水》一曲平地而起,琴音如泻。就在这琴音荡漾于天地之时,远方,霁人兵马压境而来。
“那城门上似有一人!”打头阵的霁兵发现了莫清州的身影。
“白衣白帽,怕不是孤魂野鬼?”霁人少文明,在得知“再渡塔”的往事之后,似乎人人都迷信了起来。
“小小女子,怕什么?”他们的头领传令暂停行军,定睛看去,帷帽下的,俨然是一女子的身影。
兵马声歇,那琴声忽而激烈,如潺潺流水声四起,像是决堤的洪水般绵延不绝。
那头领正欲举刀下令进军时,耳边忽闻此琴音中如怒涛暗涌,虽不通音律,但深感不对,竟不由自主地缓缓放下了屠刀。
“城墙之上的,恐怕就是那彦狗新得的扬州女子军师,宇城那计,就是她所出。”其身后的霁兵议论道。
“那这女子可不得了,男人只知道拼力气,她能勾心摄魂。”
莫清州此时手上其实已青筋暴起,指骨分明,蕴着深沉气力。轮指之中,几次重挑,似水声坠落,击于磐石。
“咚咚——”在霁人听来如战鼓之声,想起她在宇城猛擂战鼓之后钧兵杀意如潮,不由得警惕四顾,退后了几步。
“头领可知,钧国人都怎么说。说那女子军师身长足有七尺,面容极其吓人,眼睛半夜里都闪着幽光,怕不是九黎女巫转世!”
霁兵再而马蹄震动,又退后了几步。
“哪有这么邪门,”头领见一众剽悍的汉子竟被南边来的小小女子吓得不成样子,开弓射去一飞箭。
那长箭倏地飞向莫清州。
屈文着一身暗衣,此时闻声而动,以极快的身法从城楼而出,挡过飞箭,又重新隐身于城楼中。
彼时,莫清州的琴声丝毫不乱。
霁人只见,自己精良的箭术被没带一兵一卒的女子挡回,且隐约有一暗影闪过,怕不是这琴声真就是那女巫之术。
这女子,还真有点邪门!
“有几分能耐。”霁人头领面上未显,心里却是实打实地慌了几分。
侧耳细听,那琴声此刻又轻灵悦耳,如水珠琳琅,分明是诱敌深入之计!
“退兵!”霁人头领顷刻调转马头,千军万马浩荡退去。
这一曲甚至未完。
莫清州抬眸,隔着白纱,见霁人的防线已逐渐退后于天际。只是她久未弹琴,此曲便弹完吧。
她的指法逐渐变得轻柔,琴声渐弱,如水波流转,细雨轻拂,有种涤荡万物、滋润生灵的韵味。
屈文缓步至她的身侧坐下,与她共同望着霁兵已退的空旷平原。听着她一缕缕婉转的琴声,屈文觉得,与方才的势如长虹是截然不同的。
他以铁制护腕轻敲刀面,清脆之声起,金铁之声与丝木之声相合,更添灵动自然。
曲罢,二人仍静坐在原地,回味着未散的琴音余韵。
此一曲,难得。五年间战火纷飞,他们即使通晓音律,也难听得清雅的管弦丝竹,更别提像如今这样,于静谧的天地间,共奏一曲了。
屈文见她微微抬头向自己望来,不由得伸手,轻轻地勾起了她垂下的帷帽,继而又将这薄纱撩过她的肩颈。
四目相对,笑意盈盈。
“屈统领,多谢。”莫清州款款道。
“莫军师……”屈文一顿,盯着她嘴角勾起的笑意,眸中有几分缓动的未明之意,“叫我屈文吧。”
“那屈文兄也叫我清州吧。”她答得快。
二人相视再笑。
屈文从未见过莫清州的这一面,不由得盯着她细润柔嫩的皮肤,和那若一汪潭水般的眼睛,多看了些时候。他想不到,足智多谋的莫军师,私下里,神色间如她刚作的《流水》的曲尾一样,柔情似水、恬淡雅静。
直到莫清州微微侧头,眼神中添了一丝疑惑。他才意识到,自己看得太久了些,忙偏过了头。半晌,却掩不住心头的一点微动。
“你可知百姓口中,你莫清州是何等人物?”
即使这样的问题他刚刚问过彦北顾,此刻,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为她惋惜。
“我知道,不过,今日之计成,不也有几分百姓流言的功劳。”
她笑了笑。那些流言,她一直都知道。男子似乎人人都在意战功名声,但她却丝毫不在意这些。
“那你可知,如此一来,你于青史之上会留下何等名号?”屈文用余光扫过她淡然的神色,语气骤然变得急切起来。
莫清州侧目看向他那面红耳赤的样子,一点也不理解,他为何变得急切。她反问他道:
“那你可有想过,他冷齐贤身为天子近臣,却有意私吞军策之秘,又有意牵制北顾军,你与他为伍,在青史之上又会留下何等名号?”
她并无什么言外之意,只不过是在叙述她以为的事实。但二人之间,方才那似有若无的柔和情绪瞬间消散,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屈文再未言,只默然垂首。
如今他才心知肚明,他与莫清州相遇、相知的时机,全然不对。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他与她,因这短暂的几个音律的相合,或称得上知音,却没有可能成为知己。
无奈与惋伤,和着方才未平的微动,在他的心中缓缓而生。
好的军师,兵行一步要算计十步。比起军师,她不过是个被置于刀剑之上、绝处逢生的小姑娘。
他知道,莫清州的家在扬州,扬州收复后,她本可安然度过一生。如今,她陷入这风口浪尖难以自顾,是为了彦北顾,是为了他们北顾军。
莫清州以自己的一生成就彦北顾,彦北顾便也以一生回馈莫清州。
彦北顾口中的“以丹书铁券赠她”,如今看来,似乎也算不上重。
屈文想,若他与莫清州早遇五年,他或有心境与魄力,携手帮她度过往后的难关,继续助力北顾,建功立业。但偏偏他们相遇在此时,他累了,累得再也不想将这天下担在肩上的时候。
"清州,未来你与北顾若遇到难处,或是厌倦了这烽火连天的日子,就回宁西路来吧。"
“宁西路有我在,大门永远向你们敞开。”
她静静地听着屈文这番话,总觉得,这时的屈文和彦北顾似乎很像,但又有哪里不像。或许,是他们温暖的话语很像,但他们望向她的眼神,不尽相同。
她尚且不明屈文为何如此频繁的谈论到那,似乎是很远很远的以后。于是也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屈文兄,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
在屈文起身欲走之际,莫清州犹豫地将他叫住。她知道,屈文算得上是彦北顾最亲近的兄弟。但由于之前她对他的警惕与防备,这问题就算她早就想问,也终未能开口。如今他们关系稍近,她想,问出来,应当不会显得很突兀。
“我师父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