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实际上,还是他睡案,她睡床。
他平躺着,却不自觉转头,看向屏风的那边,她一点点地拆掉发髻,青丝散落;一点点地洗去妆容,浮华尽散,纯洁如初。
莫清州倚坐在床上,看着手中紧握着的机密军策。少顷,终还是松了手,轻轻地将它放在身侧,也不由自主地向屏风那边望去。
她的指尖划过那粗麻竹纸干涩的纹路,自书脊至边角。过往每个夜晚,烛光和月光交汇下,她都焦急地钻研着军策。今晚,她明晰了解开军策的关键一句,却没有没有再翻开。
机密解开,她就无用了。
她无用了,就再没有理由留在他的身边了。
而后的路,她从没有想过。
天地之大,似乎也只有他身旁,是自己的容身之所。
“师父……”莫清州不确定他有没有睡着,声音很低,更像是自言自语,“今日之局的目的是,让圣上觉得冷大人是有软肋的,这样才能尽信冷大人。只有这样,冷大人督军,北顾军自成一军,才有可能实现。”
“我也知道,皇后娘娘让我入宫,肯定不是要软禁我,只是吓吓冷大人,肯定会放我出来的。”
她知道如今才告诉彦北顾这局的部署是晚了的,但还是自顾自地说着。
彦北顾当然没睡。
夜深人静,她的声音再低,在他听来也是字字清晰,字字刺入耳膜。
今日陛下会放过她,那么以后呢?她身为女子在这乱世中本就如浮萍一般,自己把自己编排成天子近臣的软肋,收复西北后,陛下难道不会觉得她于北顾军无用,再把她攥到手心里吗?
彦北顾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这像小灵兽一样的女子,被软禁宫中密室,终日不见天日的场景。
还是说,她原本打算的退路,就是嫁给冷齐贤?
还未待他理智思考,忽而,他的耳边似回响着无数次,冰冷的大殿上,居高临下的钧帝,讥讽、玩味地叫出她的名字——他视若珍宝的三个字,仿佛只是个信手拈来、任其取用的玩意儿。
惧、悲、怒、哀……诸多情绪涌上心头,身不由主,他感到寒冷刺骨,整个身体都开始战栗。
那寒冷自心底袭来,犹如洪水猛兽,他越用力压制身体的战栗,就越一发不可收拾。
莫清州听到,自屏风那侧传来——脊骨与书案相撞的钝响,以及牙齿间的咬合摩擦声。她急忙穿过屏风,看到那身强体壮的将军王爷,双手死死扣住案沿,指节间青筋分明。
他正狠命咬住后槽牙,像是在极力压制住身体中翻涌着的情绪。用力极重,几乎要崩坏了神经。
甚至,一行殷红的血,自他的嘴角淌下。
“师父!”莫清州一惊,快步走到他的身边,跪在长案旁,“你怎么了?”
她用手触了触他的额头,那汗珠密布的额头,竟是冰凉的。
“我去请军医!”
莫清州转身欲走时,他用冰凉的大手拽住他,“我……没事。”
这还叫没事?那怎样才算是有事?她本想不顾他的任性,赶紧请来军医,却因他的一拽转过身来,看到了他的眼神。
深邃的眸下翻涌着波涛,却被一种复杂的卑微几乎完全掩盖:一种毫无克制的乞求的目光。
仿佛在肆意地传达:你别走。
她的眼眶中霎时间盈满了泪水。她伏在案前,紧紧握住他的手,陪着他。
“冷……好冷。”
莫清州抹去了眼角的泪,起身,没有片刻犹豫,上半身完全覆在他身上,抱住他。
紧紧地抱住他。
她用自己温热的面颊,温暖着他冰冷的额角;用自己热腾腾的胸口,捂热他的胸口。
他那种自骨髓而来的颤抖,使她和他,在紧紧相拥的此刻,身体共振,心跳同频,气息交融。
莫清州此刻才清晰地意识到:他是害怕了。
尸骨堆里走出来的少年英雄,不知经历了多少厮杀,见了多少惨不忍睹的血腥场面,竟然也会害怕。
他在害怕些什么?是天子的威逼手段,对西北战局的未知,还是……有几分对自己的担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满身的冷汗在他们温热的气息中蒸腾。如春风化雨,他身体抖动的频率逐渐减慢,那种刺骨的寒冷,在这犹如春日气息的温暖怀抱中,逐渐消融。
二人却仍还紧紧相拥着,气息缠绵在一起。
直至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呼吸不再急促,他的胸腔有规律地,缓慢地起伏着。
她陪他这一遭,几乎也耗尽了体力。待他逐渐平复,她略舒了口气,侧身躺下,双腿横搭在他的腰腹,头枕在他的臂弯里。
两个人,挤在窄窄的长案上。
莫清州看向他的侧颜,眉骨平和,眉尾略垂,他的五官原来并不那么冷峻和棱角分明,与自己最初对他的印象截然不同了。
她不禁自问,那自己对他呢,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起初是面对狠厉的将军和上位者的诚惶诚恐,后来生出了不忍和责任,那么现在呢。
他不是死地修罗,冷面厉鬼。
他是个会害怕的、会担心的,也不过刚刚成年的,在自己怀里,热乎乎的人啊。
多年后,像她如今自问一样,彦北顾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他于她而言,究竟算是什么。
她横眉冷对,答了一句:
亦兄亦父,亦友亦师。
那时,彦北顾自嘲式地狂笑。继而,笑泪交横。
此刻,她帮他轻柔地拭去了嘴角已干的血迹,在他耳边轻声道:
“今晚,我们,喝一点酒吧。”
————————————
夜深人静,二人像小孩子一样从伙房偷出两坛酒,蹑手蹑脚地爬上瞭望台。
值夜的士兵一惊,莫清州把酒坛藏在彦北顾身后,一本正经地说,他们要夜观地理,让士兵回去休息。
士兵虽有些犹疑,还是把瞭望台“让”给了他们。
酒坛开封,浓烈的香气扑鼻。她举坛相邀,他亦举坛,“砰”的一声清脆的相碰声后,二人眼神碰撞,畅然一笑。
军营里的酒,向来烈的很。
凉酒就着凉风下肚,热气反而涌上心头。景色开阔,月光正好。极目远眺时似乎还依稀可见孤独矗立着的京都城城门。
这一日,第一次入京都,她虽未像他一样亲身经历那波云诡谲的、独属于须眉的权力场,却觉得心里像她所见的京都城一样,空了一块,说不出的怅然。
于是她猛饮几口,让这刺喉的烈酒肆无忌惮地侵占她的精神。他用余光看她这番猛饮,未语,只随着她的节奏,与她共饮。
月上梢头,她侧目望向他,“北顾二字,并不是你的真名吧。”
军中酒烈,却喝不醉他。彦北顾抿嘴一笑,“你这人倒是有趣,为何这么猜?”他随手提坛,冲她一举,示意她碰杯。
酒坛再撞,已空了大半,余音在坛中圆形的空间里回荡,好听得很。
“北霁袭钧事出突然,你生于当年盛世,又有谁会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北顾呢,”她的神情中带了些孩子般的得意,“你是投笔从戎后自号此名吧。”
二人对视,笑声朗朗,再度共饮。
他继而侧目看向西南方向,“父母亲族皆亡,我从前是谁,将来是谁,都不重要了。”
“或许……我是说可能吧……”他话音未落事她旋即开口,但语句却断续得不成样子,长舒了几口气后,终于能清晰完整地道出:
“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彦北顾看向醉醺醺的她,“怀远。”他语气平淡地轻声说。
“什么?”她已感觉到天旋地转,没有听清他的话,把耳朵凑在他面前,想听清他的话语,他却直接伸手将她的头揽过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沉静闲适的夜难得,如水般的月色更难得。月光如覆水,荡漾向心中的远方。
“我曾名为彦怀远。终南路人,幼时就到成南路求学。父彦运聪,母杨鸳……”他像她当初在扬州城外林溪小径时一样,敬背出祖上三代名姓。
亲族皆亡,也只余他孑然一身。
终南路人极少主动提及自身来历,因为前朝那位起兵谋反的逆贼,正是终南路督军。终南人若有出息,多半早年便离家去外路求学。莫清州愣了愣,对这突如其来的坦率之言有些惊讶。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她抬起头来看向他,“好名字。”
他微微侧目,用大手覆过她披散及腰的发,将她的头再度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待她在自己的肩头沉沉睡去,他低声自语道,“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还好,我不必怨。”
前尘多载,往后千古,军中庙堂,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自拜师礼以后,坊间流言四起,传言道,那女子军师出身扬州,乃九黎女巫转世,身长七尺,面容可怖,目若寒星,故而骁勇如大将军王都受迫于她,不得已收其为徒,予其庇护。
几度风云改朝,万卷史书翻覆。
后人论其战功,或言其乃名门遗孤,或疑其为变节细作。莫清州三字之前,被冠以祸国妖女、天降神女、天才战神……
千遍改笔之后,到头来,却也只有他一人知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