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忽然望见远方营垒处起了火光,浓烟升起。
于是迅速赶到火光处,是粮草起了火。
孟虎正在此处一面救火,一面欲处决采药卒,据其说是采药卒买的紫草粉中混入了雄黄,又和粮草中的木炭末起了反应,导致粮草烧了大半。
莫清州定睛看去,明艳火光处,偶有蓝绿不一的火光。
雄黄混硫、夹木炭末,是古时炼火之法。
“此事与采药卒无关,莫伤及无辜。”莫清州拦了孟虎,孟虎起初不听,看了彦北顾的眼神后才听了这小小女子的指示。
冷齐贤缓步赶来,似笑非笑,一只手微微一抖,佯装手滑,将莫清州赠与的药袋掷入熊熊火焰中。那正是她亲手调制的混入雄黄的紫草粉,火光忽闪,火舌处泛起幽幽的蓝绿色火焰。
莫清州心头一紧,急步上前,却被彦北顾再次拉住了手,似乎是在让她冷静。隔着翻腾的烟尘与火光,她直直地望向冷齐贤,这位一身正气的天子近臣原来做事不留余地,今晨她明明已知满盘皆输,他却还要用此手段,让她觉得自己自作聪明、作茧自缚。与其说是灭她的锐气,不如说是胁迫裹挟着侮辱。
冷齐贤抬手作揖,“大将军王虽有赫赫战功,却因老军师病危而督军不力,致使粮草失火。莫军师聪慧,可能分得清,这是陛下之意还是我之意啊?”
此时火已熄,后勤兵匆匆来报,粮草余数,刚刚好只够全军回到京都。
莫清州深吸两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慌张,细细思量起全局,忽然想起,彦北顾在冷齐贤说到“老军师病危”时,分明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她抬头望向与她并肩的他。
是啊——以冷齐贤的布局,在军中甚至可以精准地烧掉他们的粮草,加之那日的黑衣人已知榻上无人,冷齐贤怎能不知老军师已经殒命,但他却仍称老军师病危。
除非,圣上要的,从头到尾,都不是一个死人。
二人微微点头示意,彦北顾松开了她的手,她绕至冷齐贤身边低声耳语。
“老军师是否已亡,你我心知肚明,”她声音虽低,却字字铿锵,“臣下斗胆,陛下的旨意何曾是要老军师死?”
她感到冷齐贤微微一颤,幅度虽小,却仍被她敏锐地捕捉到。
若陛下的旨意是要这军策及其背后的秘密,老军师已死的消息传回朝中,军策却未上呈,陛下怎会不疑他擅藏密卷?
若老军师已死,上呈军策,却又未呈暗语解读之法,他同样要被疑心独吞其中机密,意图不轨。
莫清州直了直腰板,继续说道,“臣下再斗胆,都说冷大人乃陛下心腹,可帝王之心莫测。一无皇家血脉,二无旧时情缘,加之我军之实力引天下觊——,”她直直地看向冷齐贤的侧脸。
“大人又置身我军之中,军师之死一旦传回,大人怎知,陛下不会疑心你勾结大将军王呢?”她的话语像一记缓缓而至的杀招。
“我们无妨,早就在陛下忌惮之列。但大人,苦心经营多年换来的信任,因这一件本就难办的差事动摇,怎么也不划算吧?”这记杀招却未直捯心脏,仅以“不划算”收尾,留足了余地。
冷齐贤的背脊绷得笔直,是紧张之态,低头一笑,笑意中带着些透心的凉意。
天子近臣,细想来,其实是最无用的头衔。他冷齐贤人前风光,其实过的也不过是兵行险招、刀口舔血的日子。
莫清州轻扬了头望向冷齐贤,二人目目光交汇而无言,只是眸中再无挑衅与试探。她见他先微微点了头,于是便后退两步,作一式稳稳当当的弓身告退礼,既不怯,也不卑。礼毕,冷齐贤略俯身,扬起衣袖回礼。接着,他转向彦北顾,腰身一沉,沉沉作揖。彦北顾随即微微颔首以示意。
山风徐来,火堆边的灰烬被吹得沙沙翻飞。一把火,倒也烧得局势明晰了。
他们与冷齐贤休战,不仅休战,甚至结成了某种不言而喻的同盟。
冷齐贤看重的是她或可解军策密语,莫清州要的是彦北顾全军的活路。
老军师之死至于今日,算起来不过两日。
这两晚,他们一夜坐镇帅帐,一夜潜守老军师营帐,都几乎未眠。
如今天色渐沉,莫清州跟在他身后,想起今日撞上他的情景,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样叫住他了,于是便轻轻拽了拽他的护腕。
铁质护腕厚重,他并未知觉到她的力道。后来她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他才反应过来,止住了脚步。
“王爷,今夜我去老军师营帐守着,继续做戏吧?”
他听了这话,心中不由涌上一股闷气,面上略略皱眉。冷齐贤于军中挑衅至此,又知道了军策在她身上,若不是她抖了几把小聪明,让冷齐贤觉得她有利用价值,她说不定就被那轻灵魅影用短刀割去皮肉,死在深夜也无人可知,到时候难道要他循着血气去给她收尸?
“那边有惕守盯着,你不必过去。”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烦。
她愣了愣,他见她没有跟上,用眼神示意后,她才又跟着进了帅帐。
她仍老老实实地跪坐在长案前专心研读军策,没在意彦北顾悄然出去了。
一会儿,一声带着些许不耐的声音打破了她的专注:“别看了,毫无线索,你真以为自己是诸葛转世啊。”他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豆干阳春面,随即坐在她面前,抄起了面条。
她出身寒微,如何能与大将军王在同一张桌子上平起平坐地吃饭?于是端坐,惊讶地看着他。
“看什么,嫌弃是我这双浸满污血的双手做的?”他语气故作打趣,其实心里是真的怕她嫌弃,甚至是有些不安的。
君子远庖厨,她只是没想到,这面是他亲手做的。且她在孝期茹素,没想到身居高位、高大魁梧的大将军王竟如此细心。
他看到她浅浅一笑,拿起筷子夹起面条放入口中,才安心了。
“你睡床,我睡案。”半碗面条下肚,彦北顾消了闷气,才反应过来她方才要宿在老军师营帐的意思。
她愣了一下,“这怎么可以,王爷睡床,我睡案才是。”
他放下了筷子,严肃地看着她。她才吃了两口,便也紧张地停了筷子。“莫清州,你是不是过于自大了?你睡在外,若贼人来了,是能为我杀敌,还是为我挡刀?”
话说出了口,他才意识到自己怎么又生了气。他向来极少生气,不到两日,面对这个不起眼的女子时,竟出奇地生了许多次气了。
彦北顾看着她惶恐的眼神,心头又一阵后悔,拿起筷子,轻说了句“吃吧”,二人又安静地吃起面。
莫清州虽还摸不清这上位者的脾气,但这碗面却是很合胃口的,汤色清淡,却豆香浓郁,温热绵长,顺着喉咙一路滑下,仿佛连心也被熨得暖暖的。这碗面,莫名让她觉得安稳而平和。
细想起来,彦北顾说的确实也是实情,她这小身子板,腰刚刚有那军策宽,就算被当做肉盾来挡刀也是不趁手的。
他吃的快,见她吃的斯文,又怕她因此心急,便也放慢了速度。筷子起落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
“军中没有女人家的衣服,你穿我的衣服是大了些。”前日她那破了袖口、又被血浸到腰际的衣裙是穿不得了的,他便给了她一件自己的常服白袍。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穿男人家的衣袍确实有些尴尬,她也确实觉得动作不似穿自己的衣服灵巧,这或许也是她会撞到他的原因之一吧。
他见她未回应,以为她吃的专心,于是便愈发大胆地放任目光扫过她。
他如今这样不带审视地端详她,仿佛这才算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不是那种一眼明艳的大美人,身上却实在带着江南女子的婉娩柔情。她的头发不是乌黑油亮的,略毛糙,及腰时如烟雨黛色隐入白袍。面虽瘦削下去,但还能看出流畅的线条。
他这五年历练,行事狠辣了些,如此性情柔和的女子又有聪明才智,确实一眼望去就有以柔化刚之能。他有些明白老军师为何将军策交给她,并让她扶持自己了。
看着看着,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想,昔日扬州路繁华无限。如此初春时节,廊桥水巷间,浓妆艳抹的少女们成群结队,笑语喧哗,穿行在酒楼茶肆与集市之间,宛若春日花潮。
而她却不同。她身着一袭素净衣裙,伞骨轻斜,立于舟头。眉眼清淡如远山暮雪,浓发微扬似烟笼江南,像画里的人那样美丽。
她略抬了眸,看到他有些痴痴地看着她,心中不解。
二人的目光触碰了数秒,彦北顾才回过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荒唐的幻想。
她看到他的耳尖起了一点红,想来是面条的热气所致吧。
夜了,她睡在他的床上,思绪万千。
二人只隔了一道屏风,他裹了薄被睡在长案上,也睡不着。这两日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五年间的种种回忆都被勾了起来,浮于眼前。五万大军以他为主心骨,而他以老军师为主心骨。这位老者曾为官,因对官场心灰意冷而隐居山林多年,对过往闭口不提,甚至随军时都没有告诉大家他的名字。立无字碑,确也是因为他不知道老军师名姓。
老军师对他而言,如父如兄。如今横死,他自恨未能护其周全,更恨无法报仇。
他听到了她辗转反侧的声音,试探似的问了句“明日我找人护送你回家,收拾下细软吧。”
她却一口回绝了:
“劳王爷费心,我不必回去,明日最好,全军肃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