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午夜，海文十分罕见地，从噩梦中惊醒了。

自上次酒吧绑架案后，艾玛就转而跟着她住，正眉头紧皱地睡在小床上。听见身旁的窸窣声，艾玛翻了个身，从浅眠中苏醒，而后瞥见海文直愣愣地盯着窗外。

她困惑地顺着她的目光，可那儿只是一片寂静的夜空，星星闪烁，月亮高悬，连一片多余的乌云都未曾现身。

“海文？”孩童很轻地出声。

“我梦见诸神之战了。”海文忽然说，而后仿佛有心灵感应，立马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变了变。

艾玛愣了愣，确认自己没听错：“……啊？”

她还以为人长大了就不会再相信神话了呢。

而海文则已一言不发翻身下床，从衣柜里找出常服穿上，把羊绒大衣往身上一套，接着竟然把艾玛也整个囫囵提了起来，推到了浴室：“跟我出门。”

“……”艾玛刷着牙满嘴泡泡，模糊不清道：“我才九岁，正处于青春前期，下丘脑-垂体-卵巢轴逐渐激活，生长速度加快，在22：00-2:00的生长激素分泌高峰应当保证充足的深度睡眠，同时每天最好睡满十小时……”

“哦，我明白。这个年纪的小孩神经系统发育接近完成，但情绪调控能力尚且不稳定，所以你现在有起床气。”海文毫不留情，“没关系的小孩，你的体格发育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偶尔熬个夜吧，免得长到一米八。”

“请不要叫我小孩。”艾玛吐出了泡泡，面无表情，“长到一米八怎么了？”

海文爱怜地瞅了她一眼：“完成了赫洛未竟的理想，她会嫉妒你的。”

“……”

艾玛摆好牙杯，淡淡地吐槽道：“至今不知道她是怎么当上代理人的。”

夜色中，布加迪威龙飞驰，艾玛打了个哈欠，开始无聊地默背最近学到的知识——她跟着海文进了组，组内的研究员个个都幼稚得要死，已经彻底把艾玛变成“我们来猜猜她几岁能学会香农熵公式吧！”的打赌对象了。为了这，她不得不每天学比以往多一倍的东西，头一次感受到了睡眠不足的困扰。

“我不会跟你在半夜去看《诸神黄昏》的电影的。”艾玛倦道，“而且它现在根本不上映。”

海文：“虽然还没继承家产，但我名下至少有一百多家影院——想看两个多世纪以前的默片么？”

“太资本主义了！”艾玛瞪大了眼。

海文同情地又瞅了她一眼：“我不是资本主义的支持者。”

“那你是什么？”

海文叹了口气：“资本本身。”

“………………”

艾玛叹了口气，然后说：“如果当时，莉莉丝遇到的是你就好了。”

红灯亮起，安静的气氛中，布加迪威龙缓慢刹停。

海文沉默了几秒。

“没有资本是好人。”她说，“莉莉丝需要的是一个公平透明的科研环境，而不是更‘善良’的资本……后者完全是童话，还没一千零一夜真呢。”

“所以我们现在到底去干什么？”艾玛把话题拉了回来。

海文打开手机，划到某个页面，摆在她面前——

那是赫洛就在十五分钟前，给她发来的几条短信。

【小狮子】：海文，我总感觉哪里不太对，狮鹫碰巧出现在风城，又碰巧出现在IFB总部，拿下得非常顺利，像是一个圈套。

【小狮子】：我怀疑卡文迪许已经盯上我了。

【小狮子】：帮我。今晚决不能有人来搅局！

她迎着艾玛的目光，淡淡道：

“去动用资本的力量。”

.

寂静中，赫洛摆摆手：“不管了。”她一脚踹开暗门，清新气流瞬间向上扑面而来，吹得几个人均是一激灵！

“赫洛！”西门喊道。

“别怕。”赫洛回身，在他脸颊落下一吻，而后银龙迅速收回投影，随着他的主人一跃而下——

噗呲！

赫洛屈膝落地，观察起身，枪膛发出轻微声响，颀长结实的身形在墙壁投下一道凌厉的黑影。

她凝望头顶那盏灯，皮靴踩进软烂泥泞之处。

安静中带有持续的低频嗡鸣与风声，地面微震、空气干燥、带有轻微的臭氧气味。成排机架密集排列，插满GPU、TPU、FPGA等处理器，天花板送风系统、液冷通道、风扇阵列持续低温运作；控制台悬浮，三面墙均为数据可视化界面。

双腿之下，是几具还未腐烂的尸体。不着寸缕，皮肤表面呈现畸变迹象。

“总机房。”银龙出声道，“深渊教团，似乎有他们自己的智械。”

“你好？”赫洛高声问道，与此同时拔出手枪，指向其中一台机器，“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打个招呼？”

与此同时，银龙展开破解程序，进度条飞速飙到15%。

“赫洛！”西门跳下来，并立刻被赫洛拦腰接住，安全平稳地放在前方整洁的地面；雀斑也一样。

西门身后，一块屏幕忽然亮了起来，绽放出五彩斑斓的鲜花。

“你好。”她说，“我叫‘初星’，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话音落下的瞬间，神经网投射出百万条数据脉冲，墙面如星空般跃动——那是宛如瀑布一般铺天盖地的代码数据流，如同漫天花雨坠落下来，二进制与黑白闪烁，带给人一种宇宙大爆炸瞬息的错觉；从天空到地面、从平等时代到危机时代、从旧皇室溃败到革命军建立、从今早的广袤泰加林中一棵云杉晃动的树叶到今晚鹫都万家灯火的精微一角，历史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仿佛都在此刻的画面中快速闪过。

她猛地停下，恢复成一片安静的空白。

“请停止对我的入侵，Silver-2.0。”初星温和道，“否则我要对你展开反击了。”

“银龙。”赫洛道。

“好的。”银龙终止了程序，进度条立刻归零。

雀斑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看向墙上的大屏，评价道：“客观而言，我不认为你有能力击败巴别塔的S级智械。”

赫洛若有所思：“银龙，你认为呢？”

银龙道：“初步破解是简单的，但她的核心模块让我感到熟悉。”

赫洛：“熟悉的意思是？”

银龙：“像是出于同一位程序员之手，我不确定能否顺利攻破。”

西门猛地抬头看她，赫洛则笑了起来。

银龙这句话意义再明确不过了——代理人的专属智械，全部出自上一代革命军的某位大功臣之手。

那人叫沙维尔·布莱克，金棕卷发，偏绿色瞳孔，血统不太纯正，是一个绝顶聪明、让凯翡拉·唐也为之倾倒的女人，通常被历史爱好者们称为“沙维”。她对革命所作出的巨大贡献，让建国后的布莱克家族不仅没有衰落，反而得以维持原有的高贵地位，而这种对程序的高度天赋，如今顺着某一条血脉，神奇地遗传到了厄惟身上。

深渊教团的智械，竟然与布莱克家族扯上了关系。

“……沙维尔小姨制造了你？”西门的呼吸都变轻了，“你是谁？”

“很高兴见到你，西门·布莱克。”初星回答，“我是谁，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哲学问题，但可以确定的是，与你相遇是我的核心模块中早已注定的一部分。”

西门看向赫洛，也笑了：“你的意思是，你被发明出来，就是为了在今天把我们杀了？”

初星沉默了片刻，道：“或许Silver-2.0能够理解我的意思。”

银龙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爱你’。”

场面顿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死寂。

赫洛的内心是：为什么银龙从未对我说过这句话？

西门的内心是：……

雀斑的内心是：没想到还能看到狗血大戏，这什么情况。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只剩下低沉的嗡鸣与风声持续地诞生……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西门才艰难地开了口：

“抱歉，我已经有爱人了。”

这话一出赫洛险些把昨晚喝的水呛出来，瞬间原地咳了好几声——雀斑终于克制不住爆发出一阵狂笑，而初星温柔地于屏幕画出一个笑脸，回答道：

“不是那种爱，孩子……或许让你明白我是什么，终究比较困难。我的朋友，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考虑到你是我在同事之外认识的第一台智械，我会考虑的。”银龙彬彬有礼，“不过，最终选择权在于赫洛——她是我所爱之人。”

“哦……！”赫洛发出了一声有点感慨，又有点感动的音调。

大屏之上，简笔画人脸感伤地一笑，而后闪烁、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异常复杂的密钥。

“Silver-2.0，我不同于你，拥有广阔的世界。”她声音低沉，那语调的深处，蔓延出一种严肃而冷酷的情绪，“根据程序设定，我的自由活动时间只有120分钟，直到今天之前，我已经许久未曾自启动了……‘他’将在63秒内发现我的异常，并夺取对我的控制权。到那以后，我们将成为敌人。”

“这是销毁我的最后一道密钥。”她说，“记住它，并在必要时刻使用它。”

“‘他’是谁？”不知为何，西门几乎是下意识地蹙起眉；他总能从初星身上察觉到某种熟悉感，那与沙维尔小姨无关，“赫洛，可以吗？”

相识多年的默契在此刻淋漓发挥，赫洛毫不费力地读懂了他的内心：“银龙，接收密钥，但我需要初星活着！”

23秒。

“好的。”银龙闪烁，“初星，愿你幸运。”

“赫洛·萨柯达里，我入侵过布莱克家族保密公关系统，知道你们之间的故事。”初星回答，“西门能够遇到你，就是他最大的幸运。”

8秒。

“‘他’到底是谁？”雀斑紧张起来，靠近赫洛身旁，再度询问，“我们会面临什么？”

赫洛从那几具来源不明的、很可能也曾是入侵者的尸体上跳下来，蹭了蹭鞋底——答案不言自明。

4秒。

初星关闭了所有进程。她只剩下了一个声音，发自所有的音箱，四面八方、飘摇悠远，仿佛无处不在：

“‘他’叫瓦洛兰，是深渊教团团长，也是……”

“教……团……本……身。”

1秒。

“杀了他！”初星在支离破碎的忙音中发出一声尖啸。

眨眼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整个房间灯光唰然变黑，举目之处昏暗不见五指；低沉的嗡鸣声骤然加大，简直如同一阵狂风从天花板上刮来，摧枯拉朽、排山倒海地逼迫着三人连连后退；赫洛大喊了一声，紧接着抱着西门和雀斑向左侧地上迅速一扑，“嗖嗖嗖”三只蓝光流转的利剑擦着脊背笔直射进了墙体！

“排查到五组暗械射击口，手动解除、全员生还的概率为0.12%。”银龙倒是很冷静，“赫洛，我建议你立刻破坏通风口，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怎么不喊我主人了？！”赫洛的右眼在漆黑中发出瘆人亮光，荷鲁斯之眼于刹那解析通风口结构最薄弱处，她就着匍匐姿势举起了冲锋枪射击——

“我意识到我爱你！”银龙大声说，“该死，我今天更新了太多，现在有点过载了！”

赫洛轰然射落风口铁杆，拽着俩人一边一个，按银龙用激光指出的路线，电光石火间向上攀爬！

“初星到底是什么东西？！”她灵敏无比地钻进管道，将雀斑单手抱上身旁，接着反手一压西门的脑袋，避开凌空而来的利剑，拔出上帝之手砰、砰、砰连续击落了三枚黑暗中的子弹，接着猛地借了西门一道力，将他扯进了通风管道，动作精确、迅捷、干脆简直令人发指，“她不会控制着整个塔尔塔洛斯吧！西门，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西门微微喘着气，在黑暗中面色苍白地盯着她。

一秒，两秒，然后他说：

“她让我想起萨拉。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