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昭阳殿后,看到高浚与高涣正转过回廊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什么人,宰相杨愔脸色难看地走过来,望见她行了一礼,往内殿走去,她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三弟,七弟。”
“皇后娘娘。”高浚与高涣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娘娘——”高浚忍了又忍,长揖一礼到底,她望了望四周:“简平王有何话就直说吧。”
蓝色纱蔓扬起,三人身影若隐若现。高浚深呼吸一口:“那臣弟就直说了。自柔然一战后,陛下意志消沉,不仅日夜纵乐,东魏皇室子女、元氏、安德公主皆被□□杀害,而且陛下滥杀无辜、不理朝政,已经引起了朝野上下的不满与惶恐。臣弟知娘娘乃贤淑之人,陛下又极为尊重敬爱娘娘,还望娘娘以江山社稷为重,多多劝诫陛下,切勿因为害怕祸及自身而充耳不闻。”
这一番话可谓是极大的不尊不敬,而她却并不十分愤怒,高浚所说属实,高洋滥杀暴虐,而身为北齐皇后的她,又怎会不受谴责。昔日高澄欺辱于她,高洋将仇报于高澄之妻元氏身上,那元氏何其无辜她又岂会不知?
高洋日日饮酒作乐,她的劝诫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见她面露黯然,沉默不语,高浚自知话说得过重,施以一礼道:“臣弟放肆,还请娘娘恕罪。只是臣弟知晓娘娘乃通情达理之人,定会体恤臣弟这一番心意,臣弟也是为了陛下好,臣弟之命死不足惜,只望天下安定,黎民免受战争之苦,免受暴虐之苦。”
此番话虽是用平静的语气说出,却令她为之动容,她点了点头,高浚与高涣再次行礼:“臣弟告退。”
未料高涣与高浚一转身,纱蔓却被人掀起,高湛站在三人面前,唇角含笑:“三哥说得可真慷慨激昂啊!”
十八岁的高湛已褪去了年幼时脸上的稚嫩,剑眉星目,俊朗英挺,风度翩翩。他嘴角噙笑,眸底却不见丝毫温度,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笑着行了一礼。
“九弟。”高涣与高浚心里一惊,对视一眼,高涣了解高浚的性子,便还不等高浚说话,忙道:“我们先走了。”
“怎么,我来了,你们就要走了?”高湛冷笑道:“有何话,当着我,你们还不敢说吗?怕我告诉陛下吗?”
高浚本就看不惯高湛素日总在高洋面前煽风点火,此时见他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也不顾高涣的阻拦,凭着耿直的性子也冷笑一声道:“不能说的可太多了。怕又被奸人添油加醋,告至圣上面前,无罪怕也是有罪了!长广王若有这份闲心,还不如用到如何劝诫陛下呢!哼,七弟,我们走!”
“你——”高湛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看着高涣、高浚扬长而去。高湛一转头,看着李祖娥也已经转身走了很远,满腔的怒气只得压下,越发屈辱,他犹豫的神色一闪而过,终究还是追了上去。
“皇嫂与他们暗中来往,就不怕皇兄知道?”他目光灼灼,转而将矛头对准她。自从元善见那事后,整整四年,他们未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她不再对他笑,望向他时,也都只是冷冰冰的神情。如今能与她说话,却是因为看到她与高涣、高浚两人在一起,他心里恨不得马上杀了高涣、高浚两人。
她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又想起了元善见死时他说的话,而他刚刚咄咄逼人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她轻叹了一口气,未作答,也未回答,反而加快了步伐,往后宫走去。
“你连一句话都不愿再与我说吗?”高湛愤怒不已,咬着牙低语一句后狠狠一拳打在坚硬的木廊上。“李祖娥。”
她回到寝殿,脑海中一直在回想高浚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她为高洋有这样的兄弟而心生欣喜与希望,可是她又因此而担忧他们的命运。
北齐有能之人并不在少数,丞相杨愔,简平王高浚,典御史李集,尚书右仆射、侍中高德政,魏郡丞崔叔瓚,可是李集因上书规劝高洋,把高洋比作古代暴君桀、纣,以刺激高洋自我反省,高洋大怒,将谏书撕碎,将他用绳子捆成粽子样,扔进河里,等其呛够水再拽上来,周而复始,李集始终不屈服,高洋耗尽耐心,腰斩示众。
后黄河一岸发生蝗灾,高洋问崔叔瓚何故致蝗,崔叔瓚因说“土功不时,蝗虫为灾,大兴土木,而又不循时令,致蝗灾。”而被拔光头发,身浇大粪,扔出了殿。
高德政多次进谏,闻高洋有杀意,故装病在家,高洋得知其装病之事,怒不可遏,令大力士刘桃枝砍去高德政三个脚趾头,后又驾临高府,正看见高德政之妻拿出家中所有珍宝准备去托人求情,高洋抓个正着,一边把玩珍宝,一边酸溜溜叹息:“我御府犹无是物!”于是,高德政与其妻儿皆惨遭杀害。
她并未亲眼见过高洋杀人的样子,却时常看见他满眼杀气、愤怒狂躁的样子。曾经的高洋,举止沉稳而从容,即使容貌不如高家其他子弟出色,望久了也令人安心踏实。
刚当上帝王时的高洋,意气风发,雄心勃勃,南令梁朝不敢轻举妄动,北令契丹、柔然俯首称臣,西令山胡闻风丧胆,与此同时,改革币制,施行均田令,兴建学堂、完善律法。
可如今的高洋,大多数是酒气醺醺,喜怒无常,难道,帝王做久了才会变成这样吗?而高涣与高浚这般直言相谏的结果会换来同样的下场吗?
后来高洋面露愁容走进李祖娥的寝殿,无意间聊起他在为一事忧心,原来有相士预言道,高氏家族会被一个黑色东西灭掉,高洋问了许多人何物为世界最黑,一人说,漆最黑。
高洋在李祖娥的怀里喃着“漆”字,而后沉沉睡去。即使睡着了,也能看到他仍旧蹙着眉角,极不安稳的样子,他蜷缩在她的怀中,仿佛一个孩子。
而后,高洋突然惊醒:“漆——七——”李祖娥心里本就想着“漆最黑”是何意,刚好想到高涣排行第七,心里惊诧不已,而高洋已经不等她开口说话,便好似癫狂了般,衣裳也未穿,发也未束,厉声道:“宣上党王,宣高涣马上给我滚进宫。”
高洋急冲冲地冲出殿,李祖娥呆了片刻,骤然间什么也明白了,冷静下来忙写了一张纸条,唤来绿鬟:“你去紫陌桥,等上党王进宫,便将这个交给他。”
高涣半夜得召,心中忐忑不安地走至紫陌桥时,一侍女冲撞到他身上,连忙磕头谢罪,恍惚中他的手心已被塞进一张纸条,打开一看,望见那句:“陛下要杀你,快走!”
他心里一惊,冷汗已出了大半身,望见不远处的使者,心一横,拔出剑一刀插进了毫无准备的使者身体里,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未过多久,李祖娥前去昭阳殿,正好听见高湛的声音传出来道:“如今高涣已被臣弟的人擒住,天师言,灭高者,漆也,高涣排行第七,且面色黢黑,定是他无疑。若非陛下及时领悟,这高涣早就逃之夭夭了。若非他无谋逆之心,何须深夜杀掉使者,逃出邺城,定是心怀不轨,做贼心虚。”
高洋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一脸怒容:“把他带到大牢!给我用大刑!我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不要让他轻易死了!也不要让他容易活着!”
“是。”高湛脸上露出几分狡黠的神色,又道:“陛下,臣弟认为,这谋逆之事,上党王一人是做不来的,他性格过于懦弱,只怕背后……”
“背后什么?说!再吞吞吐吐的朕杀了你!”
“这齐国谁人不知上党王高涣与简平王高浚要好,上党王谋逆,简平王岂能脱得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