阗安城外,宋哲卿与其余流放之人一路,踏上一条遥远的路途,他并不悔今日所言,为官之人若不纠主上之过,便枉为官者,可最终得此结局,即便再豁达也有几分不甘。
他望向天边渐浓的红霞,怅然若失之感翻涌上来,朝为天子臣,暮踏左迁途。麟德殿中他那番铿锵有力的话不曾想却成了贬谪的由头。
——“臣自幼读诗书,便明白一个道理。为官者,必有报国之心,怀揣廉洁之性,假使世事不公、百姓积怨,我们须得求以公理,济世安民死不足惜,而为君者,当顾贤士之理,集众贤之智,以礼束己,以史鉴身,而非堵悠悠之口。”
语照肝胆,丹心成灰。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宋哲卿不经意地回望,却愣住了。
只见两匹骏马飞驰而来,两名青年高坐马上,春日傍晚的余晖落在两人身上,如披了一层微光。
“世子殿下,长琴?”
队伍停了下来,萧扬与江端翻身下马,宋哲卿这才发现,江端背后还有一名姑娘,他定睛一看,居然是银禾。
萧扬露面时,小吏都是认识这位爷的,便自觉地放江端和银禾进去,江端将收拾好的行囊递给宋哲卿。
“我也不知你需要什么,只收捡了些大抵你可能会要的。”
宋哲卿心头添了些暖意,他接过行囊,道:“谢谢你,长琴。”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小心翼翼的银禾身上。
“银禾你这是?”
若银禾也只是前来相送,大可不必背上行囊,宋哲卿对此大抵猜出个七八分。
他震惊之余,看了看银禾,又瞅了一眼江端,压低声音道:“长琴,你过来。”
江端随宋哲卿走到一旁,宋哲卿忍不住道:“长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此去前路未卜,她胡闹你也跟着胡闹。”
“敬贤,”江端冷静道,“银禾的心意我想你应该明白,此番前来也算是了她一桩心事,但若是你实在不愿意,我也会将她完好地带回去。”
宋哲卿沉默半晌,“可我与她一同走,于她来讲不是好事。”
江端道:“她又何尝不知呢……”
两人之间唯一的牵连只有那层薄薄的恩情,除此以外,他几乎都算不上银禾的什么人,宋哲卿偏头看向银禾,银禾正抱着行囊眼巴巴地望着他。
最终,他走到银禾面前,放缓声音道:“听话,不要跟来,回去好好生活。”
银禾摇摇头,她紧紧拽着行囊,手心因为极度紧张而渗出汗来,她求助地看向江端,江端也只回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他能做的已经足够了,因为只要宋哲卿不答应,此事便没有结果。
银禾因为着急,眼眶有些发红,她慌乱地比划着,示意自己毫无所图。
宋哲卿明白她的意思,更何况自己从头到脚似乎也没什么可以令他人贪图的,虽然阗安倒是有不少姑娘朝他投怀送抱,他避而远之还来不及。
银禾是个好姑娘,而自己一被贬之人,前途难料,如何还要拖累他人?
“银禾,听话,或许没过几年我就回来了。”
银禾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她慌忙擦去,但还是倔强地摇摇头,抬手示意自己不求其他,只愿跟随。
无人知晓她听闻此事时,是鼓了多大的勇气,选择拜别兄长,抱着那点渺茫的希望随恩人而去,那一刻,她从未考虑日后会遇的各种艰辛,她只有一个心愿,想跟着宋哲卿一起走。
三人之间静默了良久,久到宋哲卿把这几年的过往都尽数回忆了起来,久到连萧扬在此,那些小吏都忍不住来催。
“敬贤,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江端叹了口气道。
宋哲卿重新望向银禾,仿佛终于下了决心般,郑重道:“你真的愿意同我一起去往黔州?”
银禾一愣,旋即猛地点头,通红的眼眸总算有了几分欣喜。
“你兄长那……”
银禾示意兄长已经同意,随后又眼巴巴地望着他。
宋哲卿深吸一口气,“我宋敬贤承蒙银禾姑娘厚爱,乃人生之幸,得尔相随,宋敬贤此生必然不负。”
宋哲卿朝银禾一拜,银禾见状连忙扶住他,示意礼太重。
“礼不重,不及姑娘之心半分。”
宋哲卿又转身看向江端,“长琴,替我托一句话给讼真,他于我之情,敬贤没齿难忘。敬贤得两位为友,此生荣幸。此去一别,不知何年再相见。山高水远,望尔珍重。”
“你也珍重,黔州潮热,照顾好自己。讼真也有句话托我带给你——得君为友,不枉此生,愿多往书信,我们都在阗安等着你回来。”
“好。”
流放的队伍重新朝着远方行进,夕阳西下,落日熔金,背着各自罪名的人沉默地朝前走着。
重山远隔,客居他乡,无人知晓之后的日子是何模样。
后来宋哲卿在左迁途中写下一首《谢江常侍京郊送别》,其情哀婉,其志不失,尾联“啼鸟一声惊破梦,忽醒老树又逢春”更是为后人传诵。
目送宋哲卿离去后,江端再次翻身上马,可目光仍是追随着宋哲卿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清。
“回去吧,世子,今日多谢了。”
两人骑着马晃悠悠地踏上归途。
萧扬笑了笑,道:“看不出长琴还是这般重情之人。”
江端回道:“我初来阗安时,便结识了敬贤,这几年有他的相伴,我的日子也不再孤单,与其说我们是相互扶持的知己,倒不如说我很感激他。”
萧扬静默须臾,轻声道:“那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将离去阗安,你也会这般伤心吗?”
闻言,江端竟有些不自主想说“会”,可喉咙像是被谁扼住一般,发不出声。
他没有看萧扬,垂眸静了半晌,终是道:“我会在京中祈祷世子平安归来。”
“我也就权当你在关心我了,”萧扬嫣然一笑,“你也应该还没吃饭吧,不知道江常侍有没有兴趣赏个脸。”
江端欠着萧扬的情,也不好意思婉拒,便点头说好。
“既然是欠着世子的情,该是由我请世子才对,世子想喝哪家的酒?”
萧扬认真想了会,“富春坊柳家如何?”
江端笑道:“那便听世子的。”
红霞烧尽,光线慢慢消失,两人在渐浓的夜色下一路谈笑着回到阗安。
夜深人静,月上枝头,再回到椒溪院的江端忽然就觉得并不大的小院竟有些空荡荡的,分明过去的晚上,两人都睡得早,并无多少交流,除了偶尔来了兴致,在院中饮酒对诗。
寻常的夜晚似乎顷刻间就不寻常起来,他望了望那间或许几年都不会再亮起来的小屋,离别的惆怅似乎比见到宋哲卿的那一刻更浓郁了。
他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屋子,他燃起灯,目光落在一张黑字红印的纸上——那是椒溪院的房契。
他在黄夫人回到阗安之时,就买下了椒溪院,他本想在今年宋哲卿生辰那天,将它作为礼送给他,可是终究还是没能等到。
当年宋哲卿一句玩笑话,他却实实在在记在了心中,只是他没有买给自己,而是将主人换成了宋哲卿。
他知道自己终究会有离开阗安的一日,无论生死,他都不会留在这里,因而椒溪院可有可无于他来讲并无多大意义,倒不如把它留给宋哲卿,至少还能留存下曾经的回忆。
江端轻轻拿起房契,默默看了须臾,又将它收捡好,他想等宋哲卿回到阗安,再送给他也不迟。
而江端不知道,韩忱也同他一样,辗转反侧了半宿,突来的变故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人世间的无常怕就是如此。
忽然一阵敲门声传来,随后门外响起张仁怀的声音。
“长琴,是你回来了吗?”
江端收回心绪,打开房门,道:“叔父。”
江端扶张仁怀进来坐下,只听见他沉重道:“听闻敬贤那孩子被贬去黔州了。”
江端沉默片刻,道:“敬贤性直,或许我们早该想到的。不过叔父不必担忧,敬贤还年轻,一定会有回来的那一天。”
张仁怀惋惜道:“可怜这孩子,你之后说话也要多注意些,别让人抓了把柄。”
“是。”
不过这却猛然提醒了江端,除了宋哲卿,他还得再看着一个人——温俨鸣。
昔日温俨鸣高中探花后,曾来椒溪院拜谢过他,两人时隔多月再次对坐饮茶,具体说了什么江端已经记不太清,但他唯有一件事他记得清楚,孙景山对温俨鸣颇为看重,将他收入史馆之中,协助覃纯撰写《六朝史记》。
温俨鸣提及此时很是欢喜,覃纯博学,通晓古今之事,乃史书撰写之大家,温俨鸣算是了了自己的心愿。
如今情形下,也不知史馆之中是否还安宁,不过孙景山如今既为监修国史,应是尚能压得住其中矛盾。可温俨鸣初来乍到,许多隐晦之事都不明白,若是争执起来,就怕落得个和宋哲卿一样的结局。
张仁怀之后的话,江端没再听进去,而是盘算着何时再找温俨鸣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