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妖的生命可有尽头?”
燕孤舢被此问噎住,一时竟无言以对。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启口:“妖,本是不死不灭之身,只是……”
话到嘴边,他却又硬生生咽下,不再继续说下去。
白清鶴听闻,震惊地瞪大双眸,望向燕孤舢,旋即垂眸,看着那朵凋零的菊花,神情哀伤,轻叹道:“没有尽头的生命,当真精彩吗?”
燕孤舢不假思索,答道:“千年万载,看着在意之人一一离去,却无法相伴左右,这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白清鶴闻言,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原来,妖亦有烦恼。他原以为,妖族不会有如此复杂的情感,毕竟叶渊便好似没有。
白清鶴渐渐落在后面,燕孤舢停下脚步,回过头,面露诧异,问道:“怎么了?可是我所言有误?”
白清鶴急忙停住,连连摆手否认,那手晃得都出了残影。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甚好。”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不迭,暗自懊恼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他低着头,浑然未觉前方的燕孤舢已然迈步前行,耳尖也泛起一抹红晕。
待他再抬头时,燕孤舢已远去。
“哎!燕……公子,等等我啊!”
完了!莫非他对自己反感了?日后定要三思而后言。
不知不觉,二人来到了先前钓鱼的湖边。湖上有一座凉亭,亭牌上刻着“扶摇亭”三个大字。
二人步入亭中休憩,清风拂面,亭帘随风舞动。白清鶴大概明白了此亭为何名为“扶摇亭”。
燕孤舢坐在亭子的地栏边,望向风来的方向,出了神。
他的发丝被风吹得略显凌乱,却依旧端坐不动,凝视远方,不知在思索何事,宛如一尊神采奕奕的神像。
他喜爱风,享受着风带来的欢愉与自由。
白清鶴不经意间瞥见燕孤舢身旁的柱子上刻有字。
“嗯?”他起身走近查看。
那是竖排的乐词,他寻到开头,乃是《扶摇语》。
他顺着顺序轻声念道:“于声令下,纵身上马,不闻泣凄声。衣裳透泪,挡不住他的忠心杀场。”走到下一根柱子,又念:“杀场刀剑相向,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忘我护天上山河。”再到下一根柱子:“不知可否归故乡,他可知,远方有人等着他,夜夜泪泣,守着空房。”最后一根柱子:“归来成名,街道喧哗,却只有十人归。有人喜乐,有人哭泣,穿着白衣守着无尸空坟,愿此语如扶摇传汝耳。”
燕孤舢静静地听完,语气平淡地说:“这是我义母所作。”
“你义母?可是叶将军的妻子?”
“正是。”燕孤舢起身走到他身旁,“义母是个极有才华谋略的女子。义父将我带回后,便是她将我养大。她教我诗书礼乐,我一半的武功也源自她的传授。”
他轻抚着柱子上的字,说:“这是她写给那些边疆战士的。”
白清鶴不知如何安慰,便小心翼翼地搭上他的手。
燕孤舢问道:“你可会吹笛?”
“略通一二。”
“《扶摇语》会吹吗?”
“小时候听过,会一些。”
这乐曲,他小时候曾听一位寡妇唱过。
燕孤舢微微点头,轻笑一声:“且等我。”
片刻之后,燕孤舢抱着一把琴回来,腰间还多了一支竹笛。
他将琴轻轻放在石桌上,爱惜地用手拂去琴弦上的灰尘。
这把琴的年岁定然比白清鶴大,市面上早已难觅此等古琴,然而琴身却保养得极好,几乎不见破损之处。
白清鶴稳稳接住燕孤舢抛来的竹笛。
随后,燕孤舢坐在石凳上,整理着宽大的衣袖,确保不会妨碍抚琴。
如水的琴声悠悠响起,时而轻盈跳跃,宛如无羁的清风,吹拂着府中的每一处角落。
笛声与琴音交织,飘荡在幽静的湖中央,顺着湖水扩散至湖岸。正在府中忙碌琐事的安远也不禁循声回首。
“是夫人作的曲。”
而在屋内看书的叶温,脸色却阴沉下来,满是不悦与嫉妒。他扔下手中的竹简,抓狂地用指甲挠着自己的小臂。
“凭什么?就连母亲也偏爱你!”
不久,湖周围便围满了人。
燕孤舢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不断拨弄,低回与激昂相互交替,恰似战场的号角,起伏不定,或抑或扬。
错落的笛声并不显得突兀,反而弥补了琴音的不足,让乐曲更加悠扬动听。
乐曲顿挫有序,扣人心弦,在场众人皆沉醉在这乐曲的呢喃细语之中。
从湖岸望去,无法完全看清扶摇亭中的两人,只能隐约瞧见两个模糊的身影在风中晃动。
有人一眼便认出抚琴的是府中的长公子,至于站着吹笛的,他们却是头一回见到。看其打扮不似下人,猜测应是长公子的朋友。
一些看着燕孤舢长大的下人,喜极而泣,感叹道:“公子他终于有朋友了!”
一位蹲着修剪花草的女子听到众人的议论,又望向亭中的两人,心中顿生不满,脸都拧成了一团。她将心中的怨气尽数发泄在菊花上,一朵朵开得正艳的菊花被剪刀剪下,残花碎叶散落一地。
“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能与他在湖中作曲享乐,而我却在此干活,这不公平!我可是被二公子亲自领回来的,你们算什么东西!”
此人正是林婉。
琴音渐渐盖过笛声,白清鶴本就只记得一些片段,并不会完整吹奏,便默默放下手中的笛子,静静靠在柱子旁,看着燕孤舢抚琴。
这只妖,已然完全融入人类的生活,在白清鶴看来,他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甚至比真正的人活得更像人。
看着抚琴人那俊美无暇的侧脸,此情此景,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
几片叶子随风飘进亭中,粘在白清鶴的脸上。他清理干净后,再次望向抚琴人。
燕孤舢依旧端庄优雅,袖子随风鼓动,仿若天上的风师。
“铮”的一声,看似保存完好的琴,琴弦和部分零件早已老化,终究还是断了弦。
琴音被风吹散,众人纷纷散去,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弹琴也是夫人教你的吗?”白清鶴将竹笛放在石桌上,随即坐下。
“正是。”燕孤舢看着断开的琴弦,“义母说,会做饭、会武会文、会乐会诗,才配娶人家姑娘。”
“这……甚好。”白清鶴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也太有为人夫的风范了。
“这琴也是她交给我的。若你想听,我便讲与你听。”燕孤舢珍惜地轻抚着断弦。
“我想,我想了解更多关于你的事。”
不知为何,燕孤舢就像一块磁铁,吸引着白清鶴的神经,让他渴望了解燕孤舢的一切。
燕孤舢的眼眸变得明亮而激动:“你今晚可愿与我一同逛灯会?”他带着几分青涩邀请,情感如潮水般涌动。
白清鶴自幼跟随师父四处漂泊,待君言和他长大后,便在此地定居。
天真的他们曾应聘过各种职业,却目睹权贵一手遮天、草菅人命,朝廷腐败不堪,百姓辛苦劳作赚来的钱还不够缴纳权贵征收的地税。
见识了社会的险恶,他们便另谋出路,做起了盗窃的营生。但他们从未抢夺过平民百姓的钱财,反而将偷来的钱用来帮助百姓。
除了行盗,他从未在晚上见过永夏的夜景,平民点不起油灯,哪像权贵们能尽情享受夜景。
白清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