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乐踱步在一条幽静的夹道里,两侧是青砖茂竹,月下飞檐,成叔为他提灯引路。
李家二叔先前从未主持过族中祭祀,今年是第一次,虽说没出什么大的纰漏,但李家树大招风,此举颇惹微词。
成叔原以为侯爷会趁机问起此事,可是没有。
李清乐就那么淡淡地走着,来到成叔素日起居的小院,卸下配饰,将乌木扇、墨翠珠和臣者玉放在一个小木头匣子里。
解下玉佩时他多看了两眼,沉思片刻,问:“宸王如何了?”
“殿下已经睡下了。”
……也是多问一句。
宸王自小起居规律,亥时息寅时作,这晌都已经过子时了,领兵西北一行风尘劳累,又没别的事,不睡觉还能做什么。
“殿下晚饭后看了话本书,下了半盘棋,沐浴更衣之后就命人熄灯了。”成叔道。
李清乐把木匣子合上,脱下外袍,换上一件更为素净的衣服,“忠叔和大小莲如何了,轻驭疾风营可有什么动静?”
“宸王亲兵封锁地严密,人暂时还没见到,祖茔周边也全是他们的眼线。”成叔答。
“是王府眼线,还是,”李清乐眼眸微动,“承皇阁。”
“面上自然都是王府的人。”
承皇阁作为皇帝直隶的监察机构,暗桩遍布天下,针对世家豪族的监视早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王府自然也不例外,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李清乐沉吟片刻,慢慢将衣服叠好,仪态庄重,脸颊清瘦洁白,身姿修长。他披散着头发,一缕细碎青丝静静地飘在鬓边,夜中清丽,羽世独立,单是这方气质就衬地小院平平无奇的布景都超脱了许多。
“不说这个了,”他淡淡说:“明早我不得空,你遣二叔的小厮回庄里拿些新米做粥,再叫人回帝丘饭庄带一盘苹果软烩,两碗八仙汤,两碟豆腐皮的包子,还有一份下粥的九宫荤素小菜。”
“……是。”
“记得调味减半,少放香料,盐用去苦精盐,苹果取上三片,八仙汤的食材参照账本挑时节里最新鲜的,包子馅现摘现宰,小菜一样放两口就行了,葱姜蒜不要,椒类不要,羊肉不要,太腥的不要,不适口的不要,切莫辛辣,东西尽量做的精致些,做好之后派人加急送来。”
成叔一愣,虽然道上早有传闻说宸王这个人很是难伺候,可他没想到竟然这么挑剔。
诶?
远处怎么好像有个人影……
成叔有夜盲症,一旦到了夜里就看不真东西,十米之外男女不分,二十米开外人畜不分,那影很远,他只能眯着眼望去……
“记住了吗?”
成叔忙应“是”。
可还是没看清此刻月洞门边上的影子到底是不是个人影。
他本想越过李清乐走近几步仔细看,但转念一想,这里是三进院,别说外人了,就连常年在李家祖茔守灵的仆从都不会轻易往里来,况且侯爷耳力极好,若真有人,他不会听不到的……
如此说来,那大抵只是一丛竹影罢了,成叔松了口气。
李清乐对此毫无察觉,“还有,成叔,劳烦你遣人去一品斋带几盒莲花酥和各色糖衣蜜饯回来,若是得空,再去广然楼找王娘子,听说她近来新做了酒糟,配酥山茶汤圆子羹吃最好,你叫她多备些,明日送到府里……老规矩,再带两壶酸梅酒。”
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
成叔小声提醒,“可许大夫不是有医嘱……”
“我知道,我这身体就吃不了点心和酒,”李清乐有些心虚,“怎么我一提这些你们都以为是我馋,先入为主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这些东西是要招待殿下的,咱们帝丘也算大虞富地,宸王殿下第一次来,自然要好生招待……你不许同许兄多嘴!”
成叔一脸看破不说破。
“……是。”
主子既然这么吩咐了,他也只能照办,毕竟养家糊口都饭碗还在李家院里。
成叔默默应下,接稳侯爷刚叠好的衣服,用一方洁净的木盘盛着,覆上一层布,搁进屋里。
他从房间出来的时见月光如辉,李清乐好像看上了院子里一池红鱼,正提着灯笼观赏。
“我院子池的鱼不小心被我毒死了,你这儿的鱼倒好看,灯下看似红玉,哪里买的?”
成叔笑呵呵答:“侯爷有所不知,这红鱼鳃大富态,是京里新兴的品种,专供达官贵人养的,咱们这儿没有。镇国公秦家小公爷前几日送来这一缸子,送到的时候有些蔫了,老奴就想先养两天,养精神了再给您送过去。”
李清乐跃跃欲试想捏鱼鳃却忍住了,但看起来真的很好捏。
“走吧。”
“诶。”
成叔多给李清乐拿了一件薄披风给他披上,系带时习惯性往月洞门方向望了一眼。
“……”
“怎么了?”
成叔以为自己眼花了大惊小怪,“没,没事。”
他又快速地瞄了一眼。
不对。
……月洞门边的影子,不见了。
那影子,是个活的?
而与此同时,在李清乐身后灯火与沉夜交际之处,成叔确切看到站着一个提着药箱的人。
这人阴森森的,形容憔悴,略带狼狈,神似泼妇,看长相好像是……许大夫。
不好!
“……侯,侯爷,”成叔倒抽一口冷气,有些迟疑地说:“侯爷,今夜寒露重,陵中湿冷,守灵祭拜或许不急于这一时……”
李清乐看他系半天披风系不好,抓过来自己系,“……你说什么?没吃错药吧……”
李清乐手法利落地给自己打了个漂亮的结,但成叔此刻莫名有些惊若寒蝉的样子。
他不想对老人家生气,压火道:“不如过问明日早饭的事,你也算李家老人,我就当没听过。”
“老,老奴没那意思,”成叔忽地慌张起来,往李清乐身后看了两眼,“侯爷你,要不先……”
李清乐不明所以:“什么?”
“后……”
“叫我干什么?”
“……面。”
“……”
话已经说道这个份上,李清乐再迟钝也该明白了。
这种略带惊悚的提醒方式往往会带给人一种不好的预感。
在明白过来的瞬间,今夜的小风恰好凉飕飕地从李清乐的背后钻进了脖颈。
后面?后面怎么了!
他于是顺着成叔的视线慢慢回头,余光中看到身后站着的青色身影从昏暗处走了过来。
完蛋了。
是许兄。
“许、许兄你怎么走路没……声……”他越说越没气,定睛一看许方正手里拿的东西顿时头皮一麻,“许兄!!你冷静!!!”
许方正其实很冷静。
准确来说,是一种疯过了头索性听天由命的疲倦感。
他不知已经听了多久。
但从刚开始来他就一直是这个表情,从夹道到月洞门,再到这个小院,距离越来越近,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已经听到了……
许方正盯着李清乐的眼睛:“你不是耳力很好,为什么我走的这么近,你都听不见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瞒了我有多久?”
“就,就这几天……”李清乐实话实说,“那晚被刺客所伤,动了内力……”
“五感弱化你知道意味着什么,”许方正根本不听他解释,“别说三十岁,现在撑三年都难。”
成叔大惊。
“这,这么严重啊,”李清乐道:“我以后一定按时吃药。”
“李——清——乐——!”
“!”
许方正一个甩手。
针!!!是针!!!许兄拿出针了!!!辣么粗的针!!!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李清乐最怕这个,尤其是失去理智的许兄,扎人专往痛穴扎,现在小命恐怕不保!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李清乐一个激灵就窜起来了,二话不说提着一口气撒腿就溜,比他娘的兔子都快。
方才羽世独立的风雅面貌顷刻间荡然无存,只剩俩字:
快跑!
这哪是针啊!!!这是分明是刑具!钻人手指的刑具!!!
他有阴影啊!!!!!!
“你给我站住!!!!”许方正的怒吼声响彻整个院子。
他简直不想回想这几天是怎么过的。三天前听说李清乐被刺杀的事,吓得许方正处理完族中事务匆忙赶了一晚上的路。
今早到李府给李小侯爷把完脉后整个人都不好了,片刻未歇就去煎药,还怕药童犯困错失药效,只敢自己盯着火候。
结果端药进屋人没了……
他上半辈子坚守的雅正风度头一次彻底沦陷,疯大夫就此诞生,好名声碎的一塌糊涂。
但他懒得顾这么多,拎着针袋寻马追杀,可谁想到这天杀的李清乐临跑前居然把城内所有能调派的马都派出去支援宸王亲兵在小壶山的剿匪了,害得他只能骑他采药用的小毛驴!!
结果小毛驴没走两步也撂了蹶子,一问才知道,昨晚李清乐给小毛驴头上拴了狠胡萝卜,小毛驴在后院散了一晚上步!!!
马可忍驴不可忍!
他的前任小徒弟也不知道被李清乐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敢不听他的话,所以最后他是拦路搭商民的车亲自赶来抓人的……
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遇上这么不听话的病人,今天要是不给他点教训他就不姓许!!
他李清乐今天不被扎成刺猬他就不姓许!!!
“李清乐!!!”许方正一手攥着针袋,一手已经把药箱朝李清乐逃跑的方向抡了出去,“再跑你就今天就死!定!了!”
李清乐眼看药箱被砸地七零八碎,跑的简直更快了,“不跑你难道还会放过我吗?!”
“有本事你往墓室里跑!”
“……这本事还真没有,”李清乐在二进院里兜着圈跑,“我家祖宗已经被砸过好几次了!”
二进院不大,遮挡却多,小院子一重一重相互关联,李清乐躲躲闪闪跑跑停停了大概一柱香时间就有些累了,手脚和胸口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眼看许兄还在气头上,他进退都是遭罪,索性换个策略,躲在水榭高台上的一件四面屏风里面屏住呼吸,边休息边从缝隙里观察许方正的动向,希望能把人耗走。
可许方正不是傻子,一会儿没寻见人影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李家和许家世代交好,他俩十几岁的时候曾在双方长辈的见证下结为异姓兄弟,所以李家祖茔许方正是常来的,他对这里的布局很熟。
单就二进院来看,只有那个水榭高台可以俯瞰整个院落,所以许方正一下子也想到了这个地方。
水榭高台上来就一条路,轻功跳下去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顺着高台上方与一进院相通的飞廊到一进院的阁楼上。
可那里是宸王所在的地方。
脚步声临近。
李清乐悄悄侧身擦到临近楼梯的墙后,心里盘算着就这么偷袭把许兄打晕行不行得通,虽然这样很不道德……不然就只能面对那无情残暴的银针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咚,咚,咚。
咚,咚,咚。
这声音怎么四面八方都有啊。
咚,咚。
脚步声停下了。
咚,咚,咚,咚。
诶不对,怎么还有?不对!
不对劲!
身后有人!
李清乐微微转身,果然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这身影极具压迫感,就像悬在头顶静静俯视他的一尊天佛。
李清乐呼吸一滞。
宸王上衣只披着一件松垮的衣服,腹中袒露了一片,可以看见他结实的身材。
“李清乐,”楚长瑅的语气里透着难言的情绪,“你是真的分辨不出两个声音?”
与此同时,许方正也踏上了最后一个台阶。
“怎么这么差劲了。”
他悬着的心终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