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是普罗旺斯薰衣草的季节,他们驱车前往戈尔德的村郊。
在清晨柔和的日光下,仰头可见湛蓝如油画的晴空,宁静古老的塞南克修道院坐落在广袤无垠的薰衣草田中央,两侧成排的紫色花朵映衬着修道院灰色的石头外墙,美丽荒凉。
他们牵着手,沿着通往修道院的小径漫步穿过一片花海。
微风吹过掀起她的裙摆,灌满他的衬衫,阿德里安替她压住快要被风吹跑的遮阳帽,在橄榄树碧绿的阴影下,低头吻她,唇齿间有薰衣草蜂蜜的香气。
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夏日回忆了。
后来劳拉无数次回想,如果时间就此停在这一刻,无限循环,她愿意永远陷在这甜蜜的梦里,再也不醒来。
在法国的悠闲假日让他们几乎快要忘记了时间。
直到那天清晨,莱文动身离开巴黎,他要先行一步,为前往东线做准备。
劳拉在灰蒙蒙的晨雾中,看见他在楼下和莫嘉娜拥吻告别,他们低声说着些什么,劳拉并没有听清,不久后来接他的车辆停在了门口,催促着他尽快动身。
莱文郑重其事地分别和他们抱了抱,认真道:“如果可以的话,回去多陪陪父亲和母亲吧,尤其是母亲,我说真的。”
阿德里安点了点头道:“我会的。”
劳拉和阿德里安并肩而立,晨风微冷,他为她披上一件披肩,劳拉拢了拢衣襟,看向莱文:“你放心,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莱文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望向二楼窗户,窗帘飘动,女人纤细的身形若隐若现。
“瑞士确实是个好地方,”他收回目光,转头对劳拉道,“谢谢你,劳拉。”
“不必谢我,女人之间的相互帮助罢了。”
她帮莫嘉娜,并不是因为莱文和阿德里安的缘故。
或许只是在这场跨越时空的旅途中,作为一个局外人与这个时代的悲剧可耻地共情了,同为女人的惺惺相惜罢了。
劳拉淡淡道:“我们和莫嘉娜已经说好了,等孩子出生,我就是它的教母。”
“我是它的教父。”阿德里安补充道。
莱文:“……”
送走莱文,阿德里安短暂的假期也快接近了尾声,最近他肉眼可见地忙碌了起来,不得不回了一趟柏林第3装甲师驻地。
劳拉还留在巴黎。
最近她正张罗着帮莫嘉娜搬家的事情,他们商量后决定听从劳拉的建议,让莫嘉娜短期内先搬到瑞士去,至少先在那儿平安地生下孩子。
既然德国没有办法名正言顺地承认这一个混血儿,继续在巴黎生活下去也不合适,流言蜚语每一日都随着莫嘉娜日渐隆起的肚子四起,那不如送这对可怜的母子去中立国瑞士。
两个女人安静地在屋子里收拾着东西,莫嘉娜站在客厅里,看着被防尘布罩住的沙发和家具,这一切无不昭示着这座房子的主人即将远行或者永别。
“你会再回来的,”劳拉看着她有些哀戚的神色道,“不管怎么说,这儿永远都是你的家,你总有一天会再回来的。”
“劳拉,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懦弱自私的叛徒。”莫嘉娜眼中含着热泪道。
“错的是这个时代,不是我们。”
劳拉锁上门,对她道:“他们不值得你为之流泪,一直都是,生活从来没有仁慈地对待过你,你又何必要为他们陪葬。”
你痛苦的时候没人将你拯救,或者说,你走到现在不正是他们一步步造就的么?
“看着我,莫嘉娜,”劳拉捧住她的脸,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或许我们立场对立,国籍对立,我们的父辈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战争持续了数百年,从未结束,但这是统治者的事情,不代表人民的意志。”
美丽的法国女人睁着眼,沉默着流泪。
“德国人的儿子,法国人的女儿,他们终有一天能够并肩坐在一个餐桌上,共同庆祝同一个圣诞夜。”劳拉抱住她轻声道。
莫嘉娜紧紧回抱住她,眼泪汹涌不止,她低声道:“我会努力活到那一天的……我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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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巴黎的最后一天。
劳拉独自一人站在街边,她和阿德里安约好了在咖啡馆对面见面,等他和军部的同僚谈完事情,他就和她一起回柏林。
周遭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不少德国军官和士兵在咖啡馆用餐。
这是1942年6月的最后一天,战争似乎从未停歇,但很快会恶化。
在劳拉的印象中,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随着东线战事愈发焦灼,为了弥补德军物资短缺,柏林决定向法国维希政/府征收更多粮食产品,削减法国人均粮食配给量。
许多德国士兵在巴黎乡下休假时,甚至愿意支付高价向法国农民直接购买粮食,这一行为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巴黎乡下粮价飞涨到黑市的近两倍之高。
到那时,普通巴黎家庭根本负担不起这个粮食价格,更别说没有稳定收入的单身女子了。
劳拉越发觉得她建议把莫嘉娜送去瑞士的决定无比正确。
她正出神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惊讶的声音:“穆勒医生?!”
劳拉同样诧异地抬起头,看见一个有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你还记得我吗?”女人微笑着问道,“你在这里等谁?”
一刹那间劳拉脑海中记忆翻涌,与眼前这张多年未见的面孔逐渐重叠,她几乎是地失礼了地高声脱口而出:“凯西娅!”
女人的面容似乎与1939年波兰沦陷后,劳拉第一次在华沙医院见到她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神色更加内敛冷漠了。
劳拉说不清她和凯西娅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心生怜悯的军医和可怜的阶下囚,又或者,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德国女人,和一个同样身不由己的波兰女人。
是非对错,敌人还是朋友,没人能说得清。
“我在等我的丈夫,”劳拉笑道,“他还在咖啡馆里,他等会儿就出来了。”
“你结婚了?”凯西娅惊讶道,“他是……”
“他是位军官。”
凯西娅的笑容一顿。
意识到某些事情,劳拉收敛了笑容,发觉有些尴尬。
一个德国女人在法国街头,和一个波兰女人谈起自己的德国军官丈夫,实在是件十分诡异的事情,再多的解释也显得苍白又无力。
自1939年波兰沦陷后,凯西娅失去了亲人和未婚夫,遭受了百般虐待羞辱,但这个波兰女人没有死在集中营,仍旧坚强地活了下来。
她终于是自由之身了。
劳拉看着她:“施瓦茨死了?”
如果劳拉没记错的话,当年折磨羞辱凯西娅的,正是党卫军军官施瓦茨。
自两年前舒伦堡主查的“帝国腐败案”落下帷幕后,施瓦茨这个名字,已经随着卡尔滕布鲁纳、阿尔弗雷德和维克斯上校的倒台,逐渐消失在党卫队的视线里。
“死了,”凯西娅平静道,“接到卡尔滕布鲁纳死讯的第二天晚上,他就自尽了。”
“他本来想先杀了我,然后再自杀的。”凯西娅回忆道,面上缓缓浮现冰冷愤恨的神情。
“但他放过了你……”劳拉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我那个时候又怀孕了。”
劳拉闻言瞪大了眼睛。
“施瓦茨很在乎他的名声和前途,绝不允许不受欢迎的杂种降生,他不会让我毁了他的,”凯西娅的口吻冰冷,毫无情绪起伏地讲述着她的过去。
“我第一次怀孕的时候,我跪下来求他放我一条生路,但他无动于衷,直接让女看守给我做人流,没有打麻醉药,疼得我死去活来。”
劳拉沉默了,作为一个“德国人”,她此刻唯有沉默。
“当我第二次怀孕的时候,他却让人把我送去勒本斯波恩中心,告诉我,如果我生下这个孩子,他就让我离开华沙。”
“你知道为什么吗?”凯西娅讥讽地冷笑道,“因为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劳拉沉默着看着对面的咖啡馆,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
多么讽刺。
据舒伦堡所说,施瓦茨是个狂热的希姆莱追随者,对于生命之源计划和雅利安血统纯正论有近乎极端的拥趸,死在他集中营里的“异端种族”不在少数,焚化炉烟囱上飘荡的每一缕黑烟都是一个向他索命的冤魂。
可就是这样一个自诩追求高贵纯正雅利安血统的人,那种深入骨髓的繁殖癌,让他在将死之际还是念念不忘要将他身上所谓“高等人种”优秀基因传递下去。
施瓦茨将生命延续的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他视为“杂种”的波兰女人身上,哪怕这个肮脏的波兰人会“玷污”他的血统。
“那个孩子……”劳拉惊讶地看着她道,“你是怎么处理的?”
“当然是杀了。”
凯西娅做出了和莫嘉娜完全不同的选择。
她露出快慰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复仇快感:“我亲手用枕头捂死了那个小东西,送他的儿子下去陪他了。”
劳拉微微皱眉,露出些许不忍的神情,她抬起头,看见几个男人行色匆匆地推开咖啡馆的门走了进去。
“那是个小魔鬼,托生在我的身体里,它存在的每一天,都在无时不刻地提醒着我所受的屈辱,”凯西娅看着她,缓缓问道,“你觉得我很残忍么?”
一个被强迫而诞下的婴儿,从出生起就是在赎罪,它死了总好过痛苦地活着,因为它的母亲不会给它任何好脸色看。
“你做得没有错。”劳拉沉默半晌道。
劳拉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受不了这么沉重的话题,战争的阴霾笼罩之下,每个人都饱受折磨,为什么要这样诘问审判同为受害者的自己。
她有些焦躁地跺了跺脚,但阿德里安还没有出来,她看见他还坐在靠窗的位置,和对面的同僚侃侃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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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等了大约十分钟,劳拉和凯西娅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
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问凯西娅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毕竟人家家破人亡流亡到巴黎也是他们德国人造成的,总之就是很尴尬,她只想尽快结束话题,然后离开这儿。
“你、你在巴黎……”犹豫了许久,劳拉还是开口道。
“我暂时住在巴黎,”凯西娅转头看她,“你知道的,只是暂时。”
劳拉叹了口气,有些受不了,她低声道:“对不起。”
“你……”凯西娅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她看着劳拉,腮帮子紧了紧,又松开,欲言又止。
“你确实对不起我,可是不应该由你来道歉。”
半晌,凯西娅转过头去,看着街对面的咖啡馆,那里面坐着许多正在用下午茶的德军,她有些冷漠地道:“你没有办法替一个国家赎罪。”
“我没有替谁赎罪,也不会替谁辩解,我没有这个资格,”劳拉叹气道,“我只是个普通小市民,等着我的丈夫一起回家。我要走了,再见。”
“回家……”凯西娅喃喃道:“有时候我觉得你不像是战争中的人,穆勒医生。”
“几年前你在华沙医院对我伸出援手的时候我就想说了,你多情得像这个世界的旁观者,有着不切实际的美好期许。”
“你既像个胜利者一样逡巡在每一寸德国人征服的领土上,又毫不吝啬地向每个俘虏和流民释放着廉价的善意,三言两语就期望我们能放下心中的仇恨,和你们德国人和平相处么?”
“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很圣母么?”凯西娅在她身后冷冷地道,“我感谢你曾经的帮助,但如果不是因为你丈夫在战场上的杀戮,我们也不会流落至此。”
劳拉顿住脚步,有些莫名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不明白为什么这波兰女人突然发起疯来。
她怒极反笑道:“你最好收回你刚才骂我的话,别逼我在街上揍你。”
“什么圣母?你他妈的才是圣母!如果要按立场说的话,我帮你是因为我善良,不救你那才是天经地义!”劳拉只觉得怒火四起,“现在我帮了你,你还反过来骂我圣母,我……”
劳拉的话还未落音,一瞬间,她看见凯西娅脸上缓缓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下一秒,她骤然被巨大的冲击波掀飞,热浪扑面而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突然坍塌化为废墟。
她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