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双生
光影流转,原本的虚空之境起了变化。
顺着狐尾看过去,一面容苍白的男子倚靠在一块布满青苔的山石上,双目紧闭,左手握着一只嵌满红石的金色花冠,青色的长衣之下,狐尾垂落,毫无生气。
晟昀没见过这样的花冠,觉得稀奇,以为和男子的身份有关,莫铃却告诉他,这是人间嫁娶的喜冠,是新娘子的。
一缕青烟突地自上空落下,坠入男子心口,晟昀抬头望去,只见上空破了一个小口,像无垠夜空中的一轮皓月。
借着上方漏进来的微光,晟昀环顾四周,脚下是青草地,一丛丛粉白色的小花轻巧摇曳,抬眼看去,满是花林,枝干末梢都挤满了花,只是花上落了一层莹白色的微光,像落了一层霜,给盛开的花瓣渡上一层死气。
“这是什么地方?”
“是他造的境,”莫铃说着,随手捏碎了一朵花,花瓣落入手中,立即变成了一堆烟沙,“但他的力量很弱了,如果他湮灭,要么这里的束缚阵法消失,我们回魂,要么,我们和他一起魂飞魄散。”
晟昀可不敢赌,她立即伸手去探男子的脉搏,只触到一片死寂和冰凉:“死了,死得透透的。”
“他的肉身没用了,只剩部分灵体,得赶快想办法将他唤醒,解开束缚阵。”莫铃起手结印,黑线自掌心窜出,往上穿过上方的裂口。
看着那根黑线,晟昀想起上回的情景,不由得觉得小腹抽痛。所幸这会儿莫铃和她都是鬼魂,她胆子大了点,她伸手触了一下,指尖传来如风裹流沙的触感,莫铃看了她一眼,提醒道:“这是用无法转生的怨鬼编织成的丝,你的魂魄会被绞进去。”
晟昀闻言赶紧缩回手,指尖的皮肤已经有些坑洼不平,像是被小虫啃食了,若非她现在是魂魄状态,手指头的血肉都都要被吃光了。
祠堂外的大坝上,洛长晖开阵不断斩杀涌来的怨灵,但他很快发现因为此处的阵法,那些怨灵很难被彻底杀灭,他虽然用黄符烧了几只,但黄符有限,无法对付源源不断的恶灵。
洛长晖回头看了一眼,江思气定神闲地站在阵眼旁边,无视周围横肆的怨灵,而那些横冲直撞的怨灵也无法近他的身。
“喂,你想想办法呀!”手臂已经酸痛,洛长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冲江思喊着。
江思侧头看他,似乎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道士,他抬起手,掌心向地,地面亮起符文,光纹如洪流,怨灵卷入其中,迅速崩裂。
洛长晖只觉眼前犹如风卷金沙,光影明灭,屋檐和墙角崩裂,卷入金沙之中。
片刻后,等眼前的烟沙消散,洛长晖揉了揉被沙子糊住的眼睛,四周已经是一片废墟,脚下的石板也已经四分五裂。
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竟没有一个村民前来查看,看来整个村子都参与其中。
上头的阵法破了,可下面的还没解决,莫铃和晟昀的魂魄都还在地底。祠堂的大门紧闭,洛长晖提起剑,准备破门而入,将里面装神弄鬼的人弄出来。
江思却挡住了他:“下面的束缚阵法不是他们能搞出来的,是月婪狐狸自我禁锢,让莫铃想办法唤醒他游离的灵体,解开法阵,放他们出来。”
洛长晖想了想,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符,掏出腰间布袋里的一盒朱砂,从地上随意捡了一根树枝,埋头写写画画。
江思凑过去看了一眼,洛长晖没有画符,而是在写信。
洛长晖将他已知的消息写在了黄符上,莫铃虽然是御灵者,但魂魄离体越久越难以还魂,天亮之前得解决一切事情。
等他写完,抬头见江思正盯着那张黄符看,脸色古怪,洛长晖眉毛一扭:“这是老祖宗的法子,好用,”他嘀嘀咕咕的,将黄符烧了,“我又不像你这种妖魔鬼怪,我可是仙道正统。”
江思也没反驳他,他从地上捡起那颗心脏,大坝上方与地底的法阵相连,方才他本想将狐妖的心脏归位,只是没想到涌出来那么多怨灵。这些无辜亡魂在人间无法转身,初时或许还有意识,等时间过去,意识渐渐消散,就被这里的术士用法阵的养料。
等黄符燃烧殆尽,洛长晖起身,转头看见江思手里捏着心脏,垂眸低语,似乎在念咒,他手中的那颗心燃起蓝色的阴火,青烟自他掌心倾落,飘入大坝中间的一个黑色圆孔中,他跟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现,伸手一摸,只捻起一团松散的泥壤。
晟昀眼睁睁看着莫铃手中凭空出现一张黄符,她伸头去看,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好多字,大意是狐狸的心脏已经归位,让莫铃尝试唤醒,让狐狸解开束缚阵。几句话就能讲清的内容,洛长晖扎扎实实写了数十行。
晟昀面露嫌弃,这洛长晖嘴巴也太碎了。
莫铃倒是认认真真地将信看完了,她将信纸卷起来,随手塞进袋中,又从袖中抽出数张黄符挥出,这些黄符裹住青烟,层层收紧,最终变成了一个铃铛,落入莫铃手中。
将红线穿过铃铛,黄符烧起,莫铃低声念起咒语,四周的光景开始变幻扭曲,晟昀有些害怕,伸手攥紧莫铃的衣角。
眼前的场景突然变幻,两人来到一处荒郊野地,不远处是村落,只是人声寂静,田地荒芜,一片诡异之象。
晟昀想抬头,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她在慌乱中喊着莫铃的名字,眼前空无一人,耳边却传来莫铃的声音。
“别怕,是我回溯了狐狸的记忆。”
晟昀怔了一下:“所以我们不是出来了,是在他身体里?”
“...差不多吧。”更准确地说,是在他的眼睛里。
沿着小道往前走,狐狸走进了入村的小道,他很有妖德,问路都要敲门的,没有强闯。
接连敲了几户人家的门,都没人应声,墙边还放着农具和柴火,不像没有人家的样子,他伸出头往窗户一看,只见房中的床榻和地上,横躺着两个人,面色青白,看起来已经死去多时。
他破门而入,这才注意到屋中还堆放着一卷草席,下端露出一双穿着草鞋的脚,他把草席打开,里面也躺着一具尸体。
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快死光了,唯一一个活人,跪在村口的小庙里,已经是濒死状。狐狸用自己的血将那人救活,那人说自己是村长,村中不知何故染上了疫病,不到七日所有人都死光了,他安置好妻子孩子的尸首,别无他法,只能跪在庙里,求上天开眼。
“不是疫病,是中了妖毒,”莫铃说,“这些尸体里没有精血,只有妖怪才是吃血的。”
狐狸听闻此事,将自己的血给村民分食,救了大半数的村民,村长的妻子和孩子被埋在后山的坟地里,但尸身被野兽拖出来啃食,未被完好保存,所以狐狸无能为力,村长的妻儿未能复生,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
为了避免再有妖怪闯入作乱,狐狸在村中布阵,凡有外来者皆会迷失于林中。尽管外面已是混沌世界,这方村落却像桃花源,过着难得的平和生活。
村人将村口的小庙翻修,里面原本的神像被打碎拖走,又为狐狸塑了一尊人面狐身相,称其为在世佛。
狐狸入村的第三年,与一名为“小鲤”的姑娘相爱,狐狸习惯了凡人的生活,与村人一同农耕,有时两人会坐在田埂上,狐狸会给身边的姑娘编花环,看着落日隐入远山。
日子过得平淡,可狐狸忘了,凡人的寿数只有几十年,他只是一只初入尘世的小狐狸,而族人曾忠告他:弱小的凡人比妖怪更危险,因为善于伪装。
后来狐狸要离开一段时间,村民百般挽留,尽管他一再表明自己一定会回来,可没有人相信他,最后,村民只得将小鲤推出来,让他与其结亲,他有了家眷,他们才肯放他离开。
狐狸喜欢小鲤,所以按照自己族人的样式,亲手为心爱的姑娘缝制嫁衣和花冠,他将爱意都融进针线里,小鲤有时候会指着他绣的图案问是什么,他就耐心地为她解释含义。
“在月婪,有一条通往天上的河,我们死后的灵魂会顺着河流到天上去,变成星星。”
“是银河么?可他们说那是天上的娘娘撒出来的金子,会落下来,如果谁能捡到,那就发大财啦。”
成亲的那天,日头很好,可依着村人的意思,晚上等月亮出来了,他才被带到祠堂门口,耳边的喜乐有一种莫名的吵闹,他有些头疼,但能和小鲤结为连理他很高兴,所以忽视了无端的聒噪。
他摘下蒙眼的红帕,回过头,看着村民抬着大花轿一步一步靠近,里面坐着她心爱的姑娘。
太奇怪了,他想,为什么村民们脸上没有笑意呢?他们低着头,像不敢看他。
落了轿,他轻声唤,轿帘后却无人应答。
他将轿帘掀开,却看见小鲤被活生生钉在背后和身下的木板上,她流着泪,脖子上有一圈红痕。
钉子外的皮肉翻卷,牢牢穿透她的双膝,她动了动唇,似乎用尽了力气,张大嘴巴,露出嘴里塞着的染血的红纸。
有人给她下了咒。
指甲嵌入掌心,视野变得一片腥红,他要妖化了。他抬起头,喜乐声已经停了,周围围满了村民,他们死死盯着他,像要将他生吞活剥。
“双生禁,”莫铃开口,即便见到眼前的一幕,声音仍旧很平淡,“没有解咒的办法,强行解咒双方都会被反噬,他们想杀了他。”
“为什么?”晟昀声音颤抖,“他救了他们啊!”
“狐狸给了他们长生的渴望,”莫铃冷笑了一声,“凡人一旦拥有了超凡的力量,往往会比妖怪更加残忍。”
狐狸强行破咒,自己的魂魄被逼离身体,大坝的法阵随即展开。小鲤已经重伤奄奄一息,在被拖入地底之前,狐狸为小鲤的魂魄解开了双生禁,让她死后能够入轮回。
眼前陡然陷入黑暗,晟昀有些害怕,这是她第一次想念江思,不过他要是在,肯定又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还要嘲笑她是个胆小的妖怪。
狐狸的魂魄并未沉睡,他仰着头,看着自己的肉身被村民分食,他的心脏被村长指使村民藏到祠堂的人面狐身像之下,原本供奉他的地方,变成了他的屠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