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胭脂

夜半，晟昀睡得迷迷糊糊的，胸口一直闷闷的，压得她喘不过气，翻来覆去也没把那东西甩下去，她睁开眼睛，朦胧中看到胸口坐着一团黑影。

“什么东西！”她大叫一声，一把提起胸口的玩意儿，用力往床下一扔。

那团黑影在地上滚了几圈，倏然变成一个人影，长长的指甲伸出来，像志怪小说里索命的女鬼。

“江思！快醒醒！有鬼！”晟昀推了推江思，被子里的人动了动，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又缩回去了。

晟昀简直想朝被子里那团脑袋打一拳，身上有花印的地方开始变得滚烫，她伸手摸了摸，皮肤却是冷的。

那人影坐在凳子上，抬手将屋里的灯点亮。屋子亮堂起来，晟昀才看到，胭脂铺的老板娘此时正气定神闲地饮茶呢，眼神在江思脸上来来回回扫了个个遍，才抬眼看她：“本来瞧你是个小嫩生，想弄来玩几天，谁知道是个小姑娘，可惜呀，不过你这小相公皮相不错，不知道床上功夫如何？”

晟昀见着真人倒是不怕了，笑说：“何止皮相，你过来摸摸，身体也健硕得很，我这身子骨弱，承不起，姐姐你上前来瞧瞧。”

那猫妖似乎觉着没唬住人，收起了笑，放下杯子冷哼了一声：“你倒是胆子大，真跟我耍起嘴皮子了。”说罢，淡红的长指甲一勾，晟昀只觉得胸口灼痛，低下头，白色的里衣已经渗出血来。

“想取我的精血？你也不怕烧着自己。”

暗红的血线从胸口弥散开，猫妖闻到血腥气已经兴奋起来，急不可耐地往前扑，脸皮却在碰到血珠的瞬间被灼烧破裂。

“你！”猫妖往后一个趔趄，圆桌和桌上的茶杯被撞翻在地，铜镜上印出猫妖白净脸皮上斑驳的血印。她侧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姑娘这会儿正低头摸着胸口的红印，五指间隐约有火光，指尖拂过，红印已经被烧掉了。

自知不敌，猫妖化形，想从窗口逃出，却被身后一股力拉了回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晟昀右手握剑，正想抬手了结，却隐约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她凝神，抬手在猫妖身上划出一道从胸口至下腹的伤口，那猫妖在地上叫得凄惨，因为剑刃带着晟昀的掌心火，所以伤口边缘被烧成了焦黑色，以猫妖之力无法自行愈合。

血从伤口不断涌出，那股异香也越来越浓，但其中混合的猫妖气息太过浓重，晟昀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味道。

她蹲下身，正要仔细检查，却有人拦住了她。

“刚才不还装睡呢，现在起来做什么？”晟昀很不高兴，她都想好要在这个猫妖的皮上烙什么印了。

江思没应她，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他伸手沾了一滴血，放在鼻下细嗅。

“白天我就想告诉你来着，这猫妖身上有古怪——”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江思的掌心放在猫妖的腰腹上，灼烧的伤口正在渐渐愈合。

“大人今日之恩，来日小妖必报。”三色花猫跳上窗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江思半句解释的话都没有，上床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晟昀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血迹，又看了一眼沉睡的江思。

“......你做什么？”江思睁开眼，见小妖怪正气势汹汹地坐在他身上，双手抱臂，即使屋里的光很暗，他也能看到她耷拉下来的嘴角。

“你得给我一个解释。”

江思看了一眼她的手背，道：“那只猫妖算不得什么，你得留心给你在手背上下咒的人物。”

晟昀闻言看了一下手背，果然，青黑色的印记又加重了不少。

“我放了结界，安心睡吧。”江思打了个哈欠，伸手将人推到床里边，自己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晟昀此时气全消了，在手背上盯了一会儿，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阵异香，是什么味道呢？她觉得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晟昀醒过来，旁边的位置已经空了。木质屏风后有人影晃动，她走过去趴在屏风上，看见江思正在换衣裳。

“你身上那团紫红色的东西是什么？现在妖怪流行的纹样吗？”

江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回头看见小妖怪双手扒着屏风，脑袋搁在框条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他的心口，毫无半点羞色。

“你今年多大了？”

“三百六十二岁有余，我可是个老妖怪了。”

江思弯起唇，手中动作不停，和寻常妖怪相比，那确实算是老妖怪了，可羲光一族是神鸟后裔，三百岁连个愣头青都算不上，怪不得对男女之事毫无防备。

“你呢，你多大了？有三百岁么？我看你这样子，也就一百岁出头，刚刚化成人形的样子，我可算是你的老前辈，你要对我敬重一些，要是能把千日缚解开，那就是顶好的后辈了，诶，你去哪儿——”

近日店里的客人越发多了，晟昀一个人都要忙不过来，她让江思变几个店小二来顶她的活，可江思头也不抬，只说没练过这种法术。

反正也没有工钱，晟昀也干脆撂挑子不管了，坐在门口阶梯上，就是不招呼客，客人来一个走一个，来一双走一双。

今天来的人很多，不论是商贩还是游客，几乎要将整条街塞满了。可这些人在街上晃悠一下就消失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客满了另寻别处吧。”听见脚步声上了门槛，晟昀头也没抬就开始赶客，但身后脚步声未停，她回过头，正撞见洛长晖笑眯眯地看着她。

“哪里客满了？你这里边住的是鬼么？”

晟昀没说话，毕竟手背上还有这俩怪人的咒印呢。晃眼一瞧，那铃铛怪人手上提着一个东西，拿粗布包着，底下淌血，两只粗黑发亮的弯角从布袋口子里钻出来。

噫，不知道从哪儿猎的这精怪。

晟昀嫌恶地别开眼，那两人也就没再理她了。

正走神，街头来了浩浩荡荡一群人，八个头戴白帽、白布从头裹到脚的高壮轿夫抬着一个华丽的轿辇，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群长袍术士，那轿辇挂满了帷幔，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风吹起来轻飘飘的，却将里头的人盖得严严实实。

“玉章家也过得这么惨了，竟然去给东阳当走狗。”

晟昀回过头，见洛长晖倚在门栏上，双手抱臂，看着那台轿辇，面上十分不屑，见她看过来，眼珠转了转，坐在她身边，低声道：“你把那公主绑了，去东阳国，你要什么那东阳老头都能给你弄来。”

“什么东阳夕阳的。”晟昀不大感兴趣。

“诶，你这小妖怪不知道东阳国啊，那里的国主召集各路术士，搜刮了天底下的宝贝，外边没有的说不定在东阳国能找着。”洛长晖语调起伏夸张，把东阳国吹成了天上宫阙。

晟昀可是羲光的王女，凡人的殿宇再神气又怎么能比得上真正的神族王宫呢？她百无聊赖得站起身：“今儿烧刀子没有了啊，你跟那个铃铛怪...客人换别的喝。”

“喂！你说谁是铃铛怪？”

晚上天光刚暗，江思就关了客栈。

晟昀自觉地跟着江思到他房间里，江思见状也没说什么，只是把她放到被子里的小玩意儿拿了出来。

木盒子里放了一点打糕和几盘卤味，还有一小壶酒，他闻了一下，是果酿。

“这个会醉的。”

江思把酒壶挑出来，晟昀又放了回去：“我是妖怪，不会喝醉的。”

见状，江思也不管她了：“今晚危险，你就待在屋子里别出去，吃的不能拿上床，吃完再去睡。”

晟昀见识太少，许多东西都没吃过，这几天正新鲜着，对江思的嘱咐左耳朵进右耳多出。

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反正江思把门一关就走了。

这果酒有些醉人，晟昀不知道什么是“醉”，等她要去拿最后一块打糕的时候，那块打糕在她眼皮子底下分裂成了两块，她一伸手，噫，手也变成了两只。

接着，桌子地面天花板都开始晃悠起来，她脑袋往桌子上一磕，就睡了过去。

时辰到了，只听街头一声震天锣响，江思打开门，幽暗的街道上点着绿光鬼火，来往行人皆掩住面容。

本来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街道此时变得无限长，江思沿路走着，越过人群，寻着异香来到了一家铺子。

“客人，想要些什么？”

江思摘下面具，微微一笑：“伤可好了？”

老板娘一愣，随即一喜：“小郎君可真是来寻我了，来看看要什么好货？”

此时铺子已经换了模样，柜子上摆着一个个小罐子，里面都放着泡沫似的光球，五光十色。

江思随手拿了一个，那罐子叫起来：“阿娘阿娘！”

是生魂，剥离肉身不到十二个时辰。

老板娘走过来，倚在柜台边：“这个昨天刚到，小鱼精，买回去养起来，能吐珍珠。”

江思低头，又挑了一个，灰色的，里面传来呜咽的哭声。

“这个不大值钱，是个蛇精，不过中了咒，小郎君想要，送你便是。”老板娘笑意盈盈的，伸手勾了一下江思的衣领。

“我想做些别的买卖。”江思把罐子放下，盯着老板娘。

老板娘愣了一下，试探问：“郎君毕竟对妾身有恩，想要什么，妾身一定竭尽全力。”

江思从怀中摸出一根金羽，拿在手中捻碎，烟尘聚成一颗灵珠。

老板娘看得眼睛都直了，连忙将铺子关上，把江思拉进里屋，小心翼翼地把灵珠接过来：“大人想要什么？”

江思说：“我知道你体内有别的灵珠，以你的修行承受不住，迟早被反噬，我想用这颗换你身体里的。”

老板娘顿时愣住，因为她体内这颗灵珠是有高人低价丢在十方鬼市的，为的就是让这颗灵珠各处辗转，彻底流失。她道行稍微深一些，识货，这才买了回来，可价格也不便宜，而且以她的道行，修行数万年，也不一定能炼化出这一颗来。

“纵然大人这颗灵珠十分名贵，可毕竟是我的修行内丹，大人还是——”

话未尽，一只手已经穿进了她的腹中。

那日耐心为她疗伤的仙人，此时面无表情地将手穿过她的身体，捏住了那颗灵珠。

“叮铃铃——”

“响了？”铃铛怪人将不断晃动的铃铛从腰带上掏出，袖中飞出黄符，裹住铃铛后往前飞去。

洛长晖立即跟上，铃铛却在街尾停住，摔落在地，黄符湮灭成灰烬。

铃铛挂回腰带，洛长晖回头，只见一抬华丽的轿辇穿行于长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