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留夜发来了通告，我们应该如何应答？”

县令扶稳歪在一边的帽子，淡定地说：“无妨，我们臣服就好了。”

旁边跪着的一听，嘴巴张得老大，没顾上失态，愣着说：“那皇上那边怎么交代？”

远处寺庙撞了古钟，悠远的钟声浪涛般涌入衙门，把官员淹成了苦萝卜。

晨已至，人未眠。

“诸位不用担心，只要跟我上了同一条船，那我自然会尽力帮助诸位渡过灾难。”

稚嫩的童声与钟声撞在一起，增添了深不可测之感。

县令颤巍巍地拿起手帕，把脸上的冷汗擦去。

不动声色地抬头看去，一个小孩坐在房檐上，悠哉游哉地晃着小腿。

他不敢轻视江陋，低低地说：“不知阁下有何办法？”

江陋轻佻痞笑：“做账讲究的就是收支平衡，真真假假凑出一本账簿，在皇帝面前很快就会被识别出来，但若账簿上的记录都是真的呢？只不过……”

“这怎么可能？若记录的都是真实情况，皇上看了以后，更会把怒火撒在我们身上。届时我们活都活不下来，怎么帮你办事？”

“这就是加入我的好处，怎么样，还需要给你们更多的考虑时间吗？”江陋看向乌黑的天，轻声说，“要变天了呢，曹大人，记得提醒你的家眷收衣服，把衣服淋湿了可不好。”

县令急忙跪下，道：“我愿意，我愿意！”

其他人也跟着一起跪下，赤川县的父母官认别人作父母。

“主子，老头已经抓住了。”千帆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

江陋站起道：“给那老头吃好点东西，留着他一条命给我玩玩。”

脚后跟一滑，檐边的瓦片掉下，灰和瓦钻进县令的粗脖子里，连连拍打灰尘。

“行了，万里，你懂算账，拿这个去吧，帮我们老眼昏花不识大字的曹大人算算账簿。”江陋被千帆握住，借着对方的臂力勉强站好，刚才的事像是没发生似的，把走之前萧白给他的账簿撰写事例扔给他，笑着说。

萧白早有预料，把先前搜查到有嫌疑的官员都告诉了江陋，还不放心地给了他一本撰写事例。江陋不会算账，没关系，有人会算就行。

万里眼中布满诧异：“主子，卑职的确会算账，但算的不是这样的账。”

江陋拍拍他的胸脯，道：“安啦，既然会就别谦虚，我去看看那老头，等会就来帮你。”

万里欲哭无泪，江陋连字都不会写，更别说认账本了，到时定会骂他几句，说不定还会被踢出留夜。

江陋在心中再次夸了一遍自己的聪明，当时让萧白把这人带来，萧白还死都不愿意，之后一定要借机炫耀一番。

留夜府中，江陋顶着个圆圆的脑袋，虎头虎脑地说：“我就缺一个会算账的人。”

萧白摇头道：“我说他会算账，是说他有仇必报，不是说他会算账本。”

江陋招招手，万里单膝跪地，眼眸中不含一丝杂质。

“他不像是得过青鸟的人。”江陋说。

萧白点头，沉声说：“他的父辈死于青鸟。而他是自愿加入的。”

江陋点头，笑嘻嘻地问：“听说你很会算账？”

万里点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别人这么说了：“是啊，我——”

“就他了。”江陋不容置喙地握住他的手，一改往日的懒散，郑重地说，“万里，南下之行就靠你了。”

万里还没来留夜多久就要肩负重任，捣蒜般地点头，带着沸腾的热血跟着江陋南下。

没想到江陋需要是的名义上会算账的人。

万里欲哭无泪，连夜补习账簿的基本知识去了。

老头喝着白水，砸砸嘴唇，直道无味：“有没有酒给我喝？哪怕是米酒也给我来点啊，这水喝的忒没滋味。”

“就着青菜配白米喝酒，那多没意思啊，既然要喝酒，自然要上一些山珍，但现在这个情况，大鱼大肉不能有，小鱼小虾还是可以给你上的，要不要给你来点？”

老头听了大喜，道：“自然是好的。”

“在致州我听过一道菜，把人放出一部分血，喝了以后可以壮胆养神，想必这个你也很感兴趣。”

老头扒了两勺白米饭，嘿嘿笑道：“还是白米饭好吃啊，老人家不能吃油腻的菜，我就爱吃青菜馒头配白水。”

江陋从暗处走出，也跟着笑了起来：“老头，你不逃走，待在这里做什么？想让我养你吗？”

老头道：“未必不可——别，别，这可是我的命根子。我说，我说，我看你的步法和我有些相似，越发觉得你和我能够相遇就是缘分，所以我一定要收你这个徒弟，求你了，让让老人家吧。”老头双手合十，眼巴巴地望着江陋，顺带警惕江陋袖中短刃。

“我年纪尚小，不合适吧。”

老头急忙道：“有什么不合适的！练我这些招数又没有年龄限制，反倒是越早越好。”

江陋顿了顿，舔过干涸的嘴唇，勾起唇线：“我是说，我来教你，不合适吧。”

老头：“？？？”

-

萧白收到千帆和万里的书信，知晓江陋的位置和情况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但又瞬间吊起：万里看得懂账本吗？

吴勾看到他眼睛一亮却又忽然蔫掉的神色，不由得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没有高兴。”萧白冷漠地说。

吴勾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到高兴的时候，嘴唇就会抿成一条长线，肩膀也随之渐渐舒展开来——信上写了什么？”不等回答，吴勾就要上去夺信。

萧白立刻换手握信，身子不断侧倾，靠向床旁的烛火。

吴勾哂笑，食指和中指并拢，用力按压萧白的腹部。

上次受的伤大多数已痊愈，但还有腹部和锁骨处的伤口仍在剧烈运动后会渗出血水。

萧白死咬惨白的嘴唇，低垂信纸，做势要把信封吞下。

吴勾把手抬起，无奈地说：“不给就不给，鱼死网破干嘛？真是一如既往的犟种。”

萧白把信烧完，指尖泛起温热的橙红，淡淡地说：“我从来没见过你，为什么你会认识我？”

吴勾掀起眼皮，迷离地笑着，右眼下的小痣变成蛊惑人心的工具，他贴在萧白耳边，带着气音道：“萧少爷贵人多忘事，自然是认不得我的，等到之后我再告诉你也不迟。”

萧白侧目，险些擦过吴勾的嘴唇。

楚离打开门，仪态不稳地走来。

“这不是默言么，怎么还有闲情来这里？”吴勾一眼看破楚离，又是几日没有睡过好觉，精神状态迷离，身体素质也开始变差，但吴大夫体贴地没有说出来。

他从不主动提出为人治病的要求。

师父告诉他，倘若一个人觉得自己没病，那大概率是快好了或者快死了，死皮赖脸地去救治他人只会让自己掉价。只有当人知道自己有病且需要救治的时候，他们才会救治，这样可以提高在医术界的地位，最重要的是，能赚不少钱。

吴勾静静等候楚离的话语，果然没等到他要听的。

“那些生病的百姓们还好么？”楚离遣退了仆从，揉了揉腰，疲惫地说。

“还能怎么样，虽说留夜和京中部分官员自愿捐赠的粮食及时送来，可以作为暂时的周转，但面对如此多张嘴，还是杯水车薪。”吴勾摊手，道，“其实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淫雨连绵，干柴已湿，致河污泥贯身，他们没有干净的水可以饮，没有正常的肉类可以食，再这样下去，离瘟疫爆发的时间不远了。”

“朕虽然已经把他们都放在收留所里，但还是没有办法兼顾所有方面。”楚离叹气，这么多天的愁绪压在天灵盖上，连呼吸都艰难了几分，他吐出一口浊气，问，“你呢？受的伤好了吗？”

吴勾点头，道：“已经完全好了，所幸只是被树枝刮了一下。不过没办好事，怪可惜的。”

楚离垂眸，掂量着“怪可惜的”所占的分量。

当地的百姓有几个运气好的，堪堪活了下来，但治好后一辈子也只能是残疾人了。

那天，吴勾快把一块石头说成金花，那群顽固的人依旧不愿离开，他瞥了眼快溃倒的堤，急忙从侧边溜走，挂在一棵树上才免受冲击。

洪水的气势快要减弱时，他才探头探脑地观望。

忽然，一个声音从下方传来。

“吴引弦。”

吴勾有些瘦削的腰一扭，他才勉强看到下方的人。

“萧玄霜？没想到啊，来找我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你。”吴勾含情脉脉地看着萧白，萧白把伞檐下垂，遮住了树上的余雨，和吴勾要吃人的目光。

“你怎么下来？像只猴子一样爬下来吗？”萧白问。

“什么？你说要我下来，你会在下面抱着我？”吴勾窃喜，张开双臂，像展翅欲飞的雏鸟，欢快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别——”萧白估算出吴勾掉落的大致方向，站在降落点的对面，这样既能看到吴勾出糗的模样，还能避免被误伤。

但吴勾岂是善罢甘休的料，擦着树枝改变位置，萧白意识不妙，立刻离开，可吴勾借力一跃，把萧白种进了地里。

这也是萧白为何这么多天还在床上养病的原因，吴勾只是被树叶刮了十几道，从上面掉下来的力量全给萧白承受了。

一想到这件事，萧白就巴不得吴勾砸死自己，少受点现实的骨感，也省了吴勾把自己从泥里刨出来的功夫，还能添把泥让他长眠。

但很可惜，不但没死，在晕过去之前还被吴勾嘲笑了一番。

“此事我会想办法，另外，如果江陋回来了，麻烦及时跟我说一声。”楚离看到外面蠢蠢欲动的官员，暗叹了口气，捏着太阳穴论事去了。

吴勾轻叹目送楚离，门一关顿时变脸：“谢谢玄霜兄，在下愿以身相许——”

萧白打断了他的话：“该干嘛就干嘛去，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